来源：《中华传奇》2010年第06期
栏目：当代传奇
昏黄的灯光，散发着臭味的工棚。几个人头围成了一圈，圆圈的中间是一副扑克牌，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堆揉皱的粮票。当然，有多有少。
这一圈人中，最里边的是一个少年，他稚气的脸庞像初升的新月，纤细的手指像十棵嫩嫩的水葱。他的眼睛有些发红，但瞳仁依然闪亮，他的面前已经堆满了粮票。这就是十八岁的尧建云，唯一觉得他老成的是他嘴角叼着的香烟，那香烟冒着呛人的烟雾在人们头上不停地盘旋着。
“一百！”对面一个秃子喊道。
这是叫满，没人敢再叫了。那秃子抓起床铺上的六张扑克牌，使劲一摔。所有的眼睛都投向了这六张牌，所有的目光都紧盯着秃子那双神奇的手。谁也想不到，底牌除了大、小王还有两个2。这副底牌不管给谁，都是必然要赢的牌。尧建云觉得蹊跷，可蹊跷归蹊跷，愿赌服输，这粮票得照给不误。
那年头，粮票可是吃饭的根本，没有粮票你就是有钱也没用。
尧建云点了点面前的粮票，不到十斤了。他一把将之塞进兜里，嘴里喊道：“不玩了，明天早晨我还得跟车去装水泥呢！”
这是南昌某处的一个基建工地，十八岁的尧建云是这里的一名力工。工资不高，一个月十五元。腰酸背痛一个月才换来十五元，由不得尧建云不动歪脑筋。就此，他迷上了扑克牌。甩几把扑克，轻轻松松十斤粮票就到了手，那得卖半个月的苦力了。可这玩意有赢也有输，那个秃子叫马六，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赢，这让尧建云心中着实不甘。
夜晚，工棚里响着此伏彼起的鼾声。尧建云轻手轻脚，幽灵般爬了起来。一、二、三……他的嘴翕动着。他知道，数到六就是马六了。那秃头映着外面工地彻夜不息的灯火，正闪着青光呢；那鼾声两短一长，像两个人，一问一答似的。
尧建云隐下身，蹲在他的床铺下面，也不知他在马六的床铺下做了什么手脚，随后便箭一样蹿回自己的床铺，像只耗子似地钻进了自己的被窝。不久，那个两短一长的鼾声戛然而止，好像呼吸都停止了。突然，一声嚎叫，马六从他的床铺上一蹦老高。这杀猪一样的叫声立刻惊醒了所有的工友，有人开灯，有人狂叫。终于，大家发现马六的被窝里蠕动着一只肥大的蜥蜴。
夜晚的工棚顿时沸腾起来，只有一个人鼾声依旧，那个人就是尧建云。他身边的魏伯怜惜地说道：“这孩子是真累了，睡得这么死。”
马六挨个打量了一圈四周的工友，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熟睡中的少年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烈日当头，搅拌机恼人的轰鸣像极了困在笼子里的一头野兽。混凝土浇注钢梁到了关键时刻，领工的大胡子赤膊上阵，晒得不能再变色的皮肤，滚动着结实的肌肉块，上面全是流淌的汗水。工地上飞扬的水泥粉尘粘在他的身上，被汗水冲出一道道的条纹。尧建云觉得他像一头斑马。
“斑马”非常能干，他正不停地推着一车又一车满满的沙浆。
尧建云推不了沙浆，颤悠悠的跳板，他看一眼就双腿打颤。他的活是抓着震捣器为钢梁捣固，这是最轻的活。震捣棒发着“嗡嗡”的响声，塞进浑浊的沙浆里，未凝的混凝土打着颤，翻着泡沫。尧建云心乱如麻，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头上是沉重的安全帽，脚上是热得烫人的高筒胶靴，流出的臭汗差不多已经装满了靴筒。
他一屁股坐在跳板上，双手拽下胶靴。那咸鱼般的臭味让他自己都捏紧了鼻孔。
工地上所有的工作都是一环扣一环的，流水般的作业不允许任何停顿。他刚坐在跳板上，震捣器一停，新上来的混凝土就堆积起来了。
“小鱼，谁叫你停下来，赶紧的！”“斑马”的大嗓门立刻响起。
小鱼就是尧建云，可这小鱼不但没有从跳板上起来，反而是头一仰，瘦弱的身子摊成一个“大”字，放在了二十米的空中。
“斑马”慌了，他扔下手中的混凝土推车，爬上跳板扶起尧建云。他发现，尧建云双眼死鱼般翻白，鼻翼翕动，呼吸紧张。“斑马”果断地掐向他的人中——肮脏尖利的指甲刀子一样刺向尧建云脆薄的嘴唇。尧建云“嗷”地一声，身体挺了起来；“斑马”手一松，他的身体又像面条一样瘫了下去。
魏伯不乐意了，他喝问“斑马”：“孩子中暑了，你看不出吗？你那个大手还不把孩子掐死？赶紧送他回工棚，休息一下就好了。”
尧建云被工友们搀扶着回到了阴凉的工棚。毒日头的工地和这阴凉的工棚，咫尺之隔，可给人的感受却是天壤之别啊！
小鱼躺在床铺上，双目微合，心中却万马奔腾。这日子他真受不了，烈日当头，汗流浃背，一个月熬下来才十五大毛。他伸手到枕头下，那下面还有十五斤粮票。他的脑海里顿时出现了马六吆五喝六的样子！什么胆量，手中什么也没有，他竟然敢喊“一百”！尧建云不服，他真不服。好久他都没弄明白这是为什么？
工棚里静得很，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尧建云躺不住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抓起一件褂子就跑出了工地。不远处，有一块瓜地，尧建云蛇一样爬进去，在看瓜老头的眼皮底下，他偷了两个散着香味的甜瓜。
这甜瓜他没舍得吃，放工后他将之送给了马六。马六手拿甜瓜，瞪着惊喜的眼睛看着尧建云说：“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出息了，知道孝敬你六哥了？”
尧建云灿然一笑，说：“六哥，你看你这话说的，兄弟早就想跟着六哥混，六哥老是不待见我。”
人都怕捧，尧建云一句话把马六捧得舒舒服服。手中的甜瓜，咬一口，甜入骨髓。他高兴了，一只手抚着尧建云的头说：“小子，说吧，又想什么鬼点子了？”
“六哥，教兄弟一手。告诉我，你手中什么也没有，怎么就敢喊一百？”
尧建云双手托腮，两只眼睛闪着天真的光芒。这无邪的形象立刻感染了马六，他咬一口甜瓜说道：“简单，十分的简单。你洗牌时将四大调洗在一起；你抓牌时一个调没抓着，那不就说明全在底牌吗？笨蛋！”
说完话，马六亲昵地拍了一下尧建云的脑袋。
原来如此！
尧建云心中那个恨就甭提了。他茫然的眼睛燃起怒火，看着马六手中被咬了一半的甜瓜，真恨不得一把抢了过来。
尧建云默默地转身走了。转眼之间，他心中的忿恨便平息了。赌艺不精，怪得了谁呢？他在心中宽慰着自己。
从此，遇到这样的场合，只要马六在，他一定是观众。他这观众看的不是热闹，而是门道。
这阵子，正好“斑马”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折了小腿，尧建云便成了无人管束的野马。他几乎是天天聚赌，夜夜不归。
小小的工棚里赌得不过瘾，他和马六就跑到附近的村子里去赌。附近的村子里有个果园，果园的中间有一套无人住的房子。不知什么时候，不知那位赌棍，将这里改成了赌场。
就如猫儿能闻到腥，蚊子能盯到血一样，他和马六走进了这个赌场。第一次踏进这里时，尧建云算是开了眼，他第一次看到了牌九。牌九是骨头刻制的，洗牌、出牌都“梆梆”的响，让人觉得气派而又神秘。
聚在这里的都是附近十里八村的“好汉”，尽管这些“好汉”都穿着胶鞋，露着脚指头，可下起注来，豪气干云，一个赛似一个。
尧建云显得格外兴奋，骨牌相碰的声音，就如曼妙的音乐，让他浑身舒坦。他觉得他终于嗅到了属于自己的气息！
但一段时间里，尧建云仍是看多赌少。
尧建云第一次在这个“赌场”出手，是在一个星期之后。那天，不知不觉中，时间就到了下半夜，真是万籁俱寂，唯有赌场内呛人的烟雾在盘旋。昏黄的灯火下，都是血红的眼睛——输的输红了眼，赢的也赢红了眼。这一天，尧建云有点冲动，毕竟看了一个星期了。上半夜，他几次跃跃欲试，都被马六挡住了。可现在，马六眼看着就要“靠墙”（输干了的意思），他只好让尧建云上来换换手。
赌场有云：换手如换刀。
尧建云是新手，新手手气旺。果然一连几局下来，尧建云都有斩获。这让马六十分兴奋，他拿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着，然后倒过来将之喂到尧建云的嘴中，拍拍他的背说：“兄弟，好样的！”
马六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狗叫声。万籁俱寂的深夜，狗叫声让人心惊胆颤。室内有人迅速拉灭了唯一的电灯，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人们疯了一样，在黑暗中拼命地抓，拼命地搂。尧建云感觉纸票子在乱舞，人和钱已经分不清了。
这一刹那，人似乎要窒息，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如何。突然，“叭、叭”两声枪响，有人喊道：“我们是公安局的，谁也不许动！”
随后，无数的手电光柱划破了黑暗。探照灯般的光柱下，赌徒们像失去方向的老鼠到处乱钻。
不知是谁，一下拉开了电灯开关，灯光稳定了所有人的情绪。赌徒们抱着头，被赶到墙角处蹲好，黑洞洞的枪口在他们的头上画着恐怖的半圆。尧建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枪口每一次从他的眼前划过，他都会心头一抖。
在他们的脚下，赌桌下，角落，甚至是没人注意的老鼠洞里，警察搜出了一沓一沓的钞票。
他们被带到了公安局，分别作了笔录。
审问尧建云的是一个中年警官，那人很和蔼，并没有过多的斥责他，只问了事情的经过。尧建云隐瞒了上场赌博的事，只说是跟着别人去“看眼”的。那警官也没太在意，可能是看他年纪小，他说什么他就记什么，也不深究。这让尧建云很是松了一口气，心中对那个中年警官不由升起一种感激之情。
做完记录，那个警官递给他一根烟问他道：“你还未成年，怎么想起干这个？赌博鬼，赌博鬼，无鬼不赌。你要是上了瘾，今后还不得倾家荡产啊！”
尧建云进来时少说了一岁，十七岁。他抓过烟说：“再也不去了，都是朋友害的。”
天色放亮，公安局第一个放了他。那个警官再一次对他说：“年纪轻轻，汲取教训，赌博鬼，赌博鬼，十赌九鬼。这里的奥妙你哪儿懂！念你是第一次，又是未成年，我这里算作是对你治安警告，经局里研究就不给你处分了。你出去后，一定要彻底戒赌；否则，你一生都要毁在这里。”
走出公安局，东天才放鱼肚白，路面滚动着白絮般的雾气。此刻，路面上没有行人，没有车辆；四周也没有虫鸣，没有鸟叫。静谧的世界，把耳膜压得生疼。这时，他似乎突然明白，没有了声音，耳朵还有什么用呢？警察说得对啊，赌博鬼，赌博鬼，十赌九鬼。为什么自己久赌不胜？其原因就是自己赌艺不精！
胡思乱想间，他走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左边是通向工地的柏油大路，右边是一条同样的柏油马路，通向何方他不知晓。天色这时已经大亮，滚动的雾气也已经消散。他收住脚，脱下鞋，他的袜套里竟塞了一大把钞票。原来在果园赌场灯灭那一瞬间，他趁乱抓了一把钞票就塞在袜套里了。现在，他拿出来点了一下，竟然有一百五十元。
一百五十元，那得是他在工地上不吃不喝十个月的收入啊！
他向南昌方向看了一眼，毅然决然地走向了另一条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