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话筒,卡谟就听到乡党委石书记的声音,卡谟支书啊,你在做什么呢?
卡谟回答说,我在打草鞋呢。
你还有心思打草鞋啊,出事了知道不?
卡谟紧张了,问,出什么事了?
你们村的白鹤跑了。
白鹤跑了?卡谟脑袋上的汗下来了,跑哪哒儿去了?
打工去了,石书记说,石书记的声音有些儿不高兴,你狗日的当一个村支书,连个人也看不住,我看你们村的海选怎么选。卡谟脑袋里像塞了把稻草,乱得理不伸腰,接下来石书记说了些什么都没有听清。好久,话筒里又响起了短促的嘟嘟声,卡谟支书这才把话筒搭了上去,身子虚脱般瘫软了下来。
卡谟支书好久才使自己乱糟糟的心镇静下来,心想难怪这两天自己竟神差鬼使地打起草鞋来,原来是要磨脚板皮呀。
狗日的白鹤!
忘恩负义的白鹤!
不得好死的白鹤!
卡谟支书在心里把白鹤的祖宗八代轮着骂了一遍,才爬起身来,来到村会计扁豆家,要他通知所有的支部委员和村委会成员来开会。一会儿,副支书、村主任牛牯、委员八月瓜、妇女主任竹子等都来了,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开什么会,几双眼睛盯着卡谟支书。卡谟一根接一根地吧哒着草烟,辛辣的烟味呛得竹子咯咯地咳个不停,好一会才瓮声瓮气地说,白鹤跑了!
白鹤跑了?大家都感到很意外。
打工去了。
我×!牛牯骂了半截子丑话,看了支书一眼,就吞下去了。
那村委会普选还选不选?村会计扁豆问。
候选人都跑了,还选个屁!扁豆说。
接下来大家都不吱声了,全把眼睛盯着卡谟支书,等他拿主意。村委会换届选举到了一多半日程,候选人都出了第二榜,得票最多的白鹤招呼不打就远走高飞了,你说这事儿闹心不闹心,烦人不烦人?
白鹤是村子里唯一的高中生,村里一直都宝贝似地宠着,捂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普选还没开始,老少爷们眼睛就盯牢了他,指望选他当村主任,带着大家脱贫致富过好日子。村支部和乡党委也非常看好这个有头脑有文化的年轻人。往天选村委主任,搞的是等额选举,候选人由村支部和乡里面共同定,上下之间往往是用土犁耕田——对不到犁,老百姓看上了,乡里看不上;乡里看上了的人,老百姓又瞧不上眼,弄得主持选举的村支部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选了群众满意的,乡领导要训人,选了乡里定的,老百姓要上访告状。这回搞普选,好容易有了这么一个上下都满意的候选人,却夹卵子跑外面打工去了。摊上这摊子事,真是要多窝囊有多窝囊,要多闹心有多闹心。
大家说怎么办吧。卡谟支书说。
还能怎么办?选举还是要照常搞。老主任牛牯说,我就不信,缺了张屠夫就非得吃混毛猪?
缺了张屠夫就得吃混毛猪。卡谟支书不满地看了牛牯一眼,有点霸道地说。他知道,牛牯不怎么想让出村委会主任。选举前,牛牯就曾向他恳求过,牛牯说卡谟叔你再让我搞一届,不做出个样儿来我就是牛日出来的。卡谟支书想,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再让牛牯干下去了,从心里说牛牯是个好人,一届村主任当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调解纠纷,维护治安,计划生育,忙得脚后跟打屁股,把家里阳春都丢给了婆娘做,弄得婆娘一肚子的气没处发。可是当村主任比不得侍弄那一亩三分地,肯奔命就成。村主任官不大,要当好还真不容易,牛牯没文化,汉话还讲不全,到乡里汇报工作要说汉话,那费劲样子,像吃夹生饭,连旁边的人都替他着急。牛牯当了三年村委主任,浑身是劲却用不上,尽抓瞎,闹腾得骨头架子都散了,村里还是穷得卵子拖灰。见牛牯提出要连任一届,卡谟支书气就不打一处出,说,牛牯你是不是牛日出来的我不管,可是这村里的发展,你看凭我们几个能办好吗?不光你,我也一样,没文化不行。你看你家都穷得什么样了,还能带乡亲们富到哪儿去?牛牯不做声了,支书这几句话是戳在他软肋上了,牛牯家里穷得竹板壁都围不起,一个三叉屋左歪右倒,前通后亮,要是在柱头上拴只狗,狗都能把屋给拖垮了,婆娘儿女衣服遮不住屁股。牛牯噎得翻了半天白眼,才同意把白鹤推出来当村主任,但暗地里还是活动了一下,凭着自己老主任的影响力悄悄组织了十来个群众联名推荐他为候选人。这事儿虽然瞒着卡谟支书,可卡谟支书心眼里瓦明瓦亮,晓得他竞争不赢白鹤,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这次牛牯又提起这话,听起来就有一点要挟支部的味儿了,卡谟支书才不高兴地呛呛他。
卡谟支书横了大家一眼,继续说,班子里没有文化高的、懂技术的人,村里就搞不上去,不光是你们,我这个做支书的,也要准备退下去了,让年轻人来干,当土匪也还要一个师爷呢,土蛮子成不了大事。不这样,乡亲们也不满意。我的意见,村里出点钱,到沿海地区去把白鹤找回来,咱们就这么一个人才,金贵着呢,可不能晾着,更不能让他飞了。
他不肯回来怎么办?牛不喝水,总不能强按头。八月瓜说。
老子就是捆也把他捆回来。卡谟支书强横地说,村里的选举,照常继续,按群众的意愿搞,扁豆你明天去乡里一趟,和联系我们村的选举联络员联系一下,叫他们下村里来组织选举。说着又对牛牯瞟了一眼,说,我是三十夜吃腊肉,有言(盐)在先,大家都要严格按照选举法办事,谁要是暗地里弄手脚,破坏选举,可不要怪我不客气。说完就宣布散会了。
大家都站了起来,扁豆说大家吃了再走吧,我都叫婆娘准备夜饭了。可没一个人答应他,大家依旧勾着脑袋往外走,卡谟支书笑着说,扁豆,你狗日的别装样了,口口声声准备夜饭,怎么没听见锅铲响呢?扁豆就装出一副气呼呼的样子,说,背时婆娘,手脚怎么那么慢,早打招呼了的。卡谟说算了,扁豆,胳膊儿连腿的,谁不清楚谁?就你那家底,装什么蒜。扁豆不好意思地笑了,支书,真让你说中了,家里粮食吃不到冬月,这夜饭还真没准备。卡谟的脸就更沉了,说,我知道,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看到大家都出了门,卡谟悄悄问道,扁豆,村里账上还有钱不?我要到南方去找白鹤那狗日的,总要点车费。
扁豆搓着手,吭哧了半天,说,支书,村里有几角几分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原本村里还有上百块钱的,这次选举,招待乡上的选举联络员,贴标语口号,出红榜,赶做选举票箱,早折腾光了,就是出榜的红纸、墨汁还是和老岩的代销店赊的,弄得老岩那杂种一见我就斜着眼,就像是我私人欠他的账……
卡谟噤了口,好久才颤了声说,马屎糊墙抹不光,穷人的家不好当,这些年是难为你这个会计了。说着他站了起来,抖索抖索衣服,慢慢地走出门。扁豆看支书的样子是越来越见老了,突然就感到鼻子里一阵子发酸,冲着门口喊,支书,您也别太劳心……话没说完,就觉得喉咙里像塞了一团什么,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