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10年第12期
栏目:中篇小说
瑞娴,女,山东作协会员,编剧,著名剧作家沈默君关门弟子。曾在报社、杂志社做过编辑、记者、副主编,现居北京,为央视某栏目组编导。少年时期开始文学创作,曾在《诗刊》《中国文化报》《北方文学》《时代文学》《青海湖》《散文诗》等报刊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做一只蜻蜓飞过》,42集电视剧本一部,电影剧本一部。
村子小得一扇瓢就能扣过来,七十六口人,一下子就让土匪给绑去了四个。
老的老,小的小,家里又都穷得很均匀,总共用笤帚疙瘩打扫打扫也没有多少东西,你说土匪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再说,这帮那道儿的人马一茬茬来洗过多少回了,就是肥肠也洗得没油了。村里人一块儿喳咕这事儿,猜测可能是线人牵错了线儿:屁大的村子,又没有特别的富户,要饭的都嫌门少,兔子都懒得在这儿拉屎,也值得跑一趟吗,也值得一下子绑去四个吗?不过——有长辈咬着旱烟袋略有所思地说:也难说啊,土匪穷急了眼,也会阎王不嫌鬼瘦的。
被绑的过程,说来有些滑稽——
先是最老的白神仙。白神仙现年虚岁七十三,是村里的私塾先生,也是村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老人家。平日价浑身上下灰丝儿不带,仿佛不是这个尘世中的人,不在油盐酱醋茶中活着,没有一点污浊之气。他让人绑了去最最不该,一村七十六口人保护不了最受尊敬的一位老人,是全村的耻辱。但青天白日的绑票从来没有过,始料不及,谁也没法子。
正是收秋时节,村里人大都上了坡,虽说日头已在西天发了红,但忙糊涂了的人们还没回来几个。白神仙搓好了驱蚊的艾绳,刚捻着白胡须在天井里摆下茶壶茶碗,绑票的就来了。白神仙腿脚不便,从后门跑出去没多远,就在软绵绵的花生地里被逮住了。
第二个被绑的是薄饭二哥。薄饭二哥有趴墙头的嗜好,那天他就是在这个尴尬的时刻被土匪捉住的,让他那老娘事后在众人的评说里又丢了一回脸——你说你正在干啥被人逮住不好,都忙活活的,你这块闲肉偏偏趴在人家女人的墙头上。这可好,不但好人捉你,连土匪也捉你,你还到哪儿做人投胎去?薄饭二哥胆小,若被好人捉住也就罢了,哪料想是土匪,被抓着脚脖子从墙头上拽下来的时候,他还提了提洗得发白的卯蓝大裆裤子,想厚着他那原本很薄的脸皮狡辩一番,等看明白了是土匪,他就哆嗦得上嘴唇找不到下嘴唇了,扑地一声瘫在地上,像一具没了筋骨的臭皮囊。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杌子兄弟俩,这俩活宝纯粹是无事找事、自讨苦吃。那时,他俩刚用木杈堆完了豆子,正在场院里瞎玩儿。杌子拿个“皮嗖子”(弹弓)这里瞅瞅,那里瞄瞄,想打两只家雀烧着吃,秋天的雀儿,肥。板凳才六岁,没这个本事,只能玩点低级的——他打溜儿,一个尖尖的溜儿,像奶奶踮起的小脚,在他的小鞭下滴溜溜地转,灵活得像只眼珠子。正好好儿地玩着呢,听到远处鸡飞狗跳的声音,知道又是土匪来了,杌子拉起板凳就往家里窜。板凳还舍不得他的溜儿,死拉硬拽地挣脱杌子的手又跑回来,将溜儿抓到手才罢了休。杌子家西屋里有几个泥垒的粮囤,后面可以藏身。兄弟俩抄着手,你依我靠、屏声静气地挤在黑洞洞的粮囤后面,呆等着绑票的到来,惊慌,又有些兴奋。
果真是绑票的来了,挨家挨户地翻,终于到了杌子家。就听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又嘈杂又响亮,将地面跺得噔噔作响。咿呀一声,木门尖叫着被踢开了,惊起的沉灰爆土飘到黑沉沉的西屋来,呛得板凳忍不住要咳出来,杌子赶紧将他的嘴捂住了,心里说:兄弟,你不想要命了俺还得要啊,俺十五岁了,眼看就得说媳妇了呀!
绑票的这里翻翻,那里掀掀,没有多少收获,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抱怨这家太穷,没有油水,让弟兄们白白弄了一头一脸的土。有一个半哑嗓子说今日价穿的麻底鞋可是老婆一针一线刚给纳好的,本想出来试试新,沾点好运气,没想到一进门就踩了一脚底鸡屎,晦气啊!板凳听了在黑暗里缩着脖子,豁着个没门牙的嘴巴傻笑,哈喇子把杌子的手都弄湿了——这个不知轻重的东西!杌子又气又恼,恨不得把他剩下的那两颗蝈蝈牙也给掰了去。
这家翻不出啥值钱的东西,一看就是吃了不拉死过日子的主儿。土匪的时间珍贵,哪有这个耐性。潦潦草草地翻动了几下,就陆续骂骂咧咧地走出门去。
杌子这才松了口气,以为万事大吉了,谁知这时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捂着板凳的手刚一松开,这个祸害就急着开了腔:“哥哥,人家走啦!”一个小个子土匪刚巧在草垛那里方便,突然听到个小孩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抓着裤子就循声找到西屋,将兄弟俩从粮囤后一手一个拖了出来,黄鼠狼拖鸡似的。
小个子土匪急忙忙喊几声,已走出门去的土匪都回过头来看,其中一个憨头憨脑的大个子对小个子说:“带走那个大的,不要那个小的!”哪知板凳连哭带叫,跺着脚,死拽着杌子的衣襟不放,小个子想上去将他撕巴下来,他逮着人家的手就咬,还把眼泪鼻涕的往人身上蹭。门口的那个大个子不耐烦了,将蒲扇似的大手一挥说:“算啦算啦,一块儿绑了吧,我日他爹的,赎钱多少还不知道呢,先得喂活两张嘴!”小个子朝门口抛个飞眼,蛮有把握地说:“放心吧大哥呀,这庄里虽说是没有大户,日子却都过得匀称,家家户户多少都有点地,没有在外打长工短工的,不至于赎不起票。再说等收完了秋,谁家的粮食还卖不成钱呢?”
就这样,连同白神仙和薄饭二哥在内的四个人被土匪草草地一绑,蒙着眼,捂着嘴,像捂毛驴子似的,被推着搡着磕磕绊绊地出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