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3年第07期
栏目:好看小说
第八个月头上,王红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并不意外。前妻不止一次问过,有时甚至带着点儿咆哮。之前那个女人也问过。她有点儿口吃,我和她初遇时还很轻微,我俩分开的时候,她的口吃已经相当严重,一句话停顿五六次。我很难过,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与罪犯无异。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是故意的。她们问话的形式不同,但主题不变,自然与我有关。这样的询问,预示她们和我分手的日子已经不远。可是,我与王红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和前妻九年,和口吃女人两年零三个月。难道说我越来越讨女人嫌了?
那是夏日的夜晚。皮城属高原气候,并不热,但我的脑门前胸后背汗漉漉的。我滑下床,寻找拖鞋。两只拖鞋本来在一起,但另一只怎么也找不见了。我两掌着地,摸索一阵,无果。我没开灯,强烈的灯光会刺痛王红的眼。当然,我也不愿把赤裸的身体置于光亮中。我趿着一只拖鞋往外走,在卧室门口滑了一跤。脚底汗漉漉的,似乎地面洒了水。
我站在阳台,等身体冷却,当然,也等待别的。但绝不是等王红把我拽回床上。我不知道自己等待什么。时间还早,如果不是王红出门回来,我不会这么早就脱光。我没睡意,现在就更加没有睡意。除了孤寂地竖着,除了茫然地等待,不知还能干什么。
对面是烂尾楼,有一阵子,距烂尾楼不远的平房还有灯光,几个农民工守在那里,等待工头把工钱付给他们,现在黑黢黢的。我想,他们终究耗不起了吧?其实受骗最惨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些买房的人。每次听到与烂尾楼有关的消息,王红都会庆幸地说,亏得我没在那儿买。遇到我之前,王红是个幸运的人。
又一个女人要离开我了。尽管王红还没正式提出来,可那是早晚的事。这也没什么,我不会把一个女人捆绑在自己身边。问题在于,谢幕也太快了。而且,说实话,我喜欢她,至少现在还喜欢。她不像前两个,把我的胸无大志,把我的落魄挂在嘴边说道。
我不意外,但很难过,真的难过。王红的即将离去,是我失败人生的又一个佐证。哪怕她和我持续两年,不,一年也好。
大概是出汗太多的缘故,我有些渴。拎起水壶的同时,手机响起来,很突然。我哆嗦一下,差点将壶摔地上。除了王小灯,没有谁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听到他发僵的声音,我就知道他喝多了。他喊我出去吃夜宵。你来不来?你不来,我就过去。他真会跑来,而且,确实这么干过。我问他在哪儿,他怎么也说不清楚。然后,我听到一个女性的声音。我猛地战栗一下。不知道她是谁,那声音也没什么特别,可是,我难以遏制身体的抖动,以至于没听清她说什么。她重复,我觉得那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但仍没想起她是谁。
我回来,已是第二天清早。眼睛浮肿,头发杂乱,活脱脱一个逃犯。王红的目光并未在我身上多停留,没发觉我的反常,抑或,她根本没兴趣揣测我。我买了烧饼,王红爱吃的那种混糖饼。我特别喜欢看她吃烧饼的样子,她不是冲一个方向咬,而是沿着边沿一圈一圈地啃,最后,烧饼变成硬币大小,消逝在她嘴巴里。她吃烧饼的神情总能让我想起些什么,心底会漾起柔柔的感动。那个早上,我没有坐过去,如果她喊我,我肯定还会坐她对面。她没有,似乎我不存在。我很失落,又暗暗松口气。
王红前脚走,我马上下楼。拦了出租车,急匆匆往单位赶。我平时不怎么上班,没人觉得这是个问题,如果哪天我在单位亮相,他们反会奇怪。让别人无缘无故吃惊,实在不够厚道,所以能不去我尽量不去。今天不同,必须去。我到得早了些,走廊极其安静。上班前我会离开。谁料办公室门怎么也打不开,我看看钥匙,没错。再试,还是不开。直到那个玩具熊一样的女孩立在面前。原来换锁了,她就是这个办公室的。单位的人我多一半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我。我开自己的抽屉,玩具熊半是好奇半是警惕地盯着我。我把暗红色的存折揣兜里,冲她笑笑,迅速离开。
存折上有一万块钱。我不是背着王红或别的女人搞什么小动作,她们看不上我这几个鸟钱。这钱是前妻走时丢给我的,准确地说,并不是我的,虽然她的财产有一半与我有关,但从法律上已经完全属于她。她给这一万,算不算施舍?这一万块钱像一面镜子。我不爱照镜子,所以把存折压在单位抽屉里。似乎这样,我就能远离一部分回忆。我确实远离了,但在这个特殊的早晨,我不得不把过去捡起。
我取了钱,赶到邮局,窗口已排了长长的队伍。我寻思着插个队,可队伍里有不少老头老太太,个个警惕地瞪着我。一个老头举起拐杖,重重击地面三下。我不敢造次,乖乖溜到队尾。手机铃声响起,不是我的,我还是吓一大跳。我想起什么,忙把手机关掉。这样,他们不会很快搜寻到我的位置。
昨晚发生了一些事,不仅是我和王红之间。因为昨晚的经历,今天有些特殊,或许是我36岁人生旅程的又一面镜子。我有许多事要干,寄完钱,站在邮局门口,却怎么也想不起接下来该做什么。头顶是明晃晃的太阳,脚底是紫红色的台阶。一个骑着摩托的后生逆向飞驰,愤怒的喇叭声起起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