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7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约是中央电视台播出夜间零点新闻的时候,县宣传部金部长才从办公室出来,回到自家的宿舍。金部长是县委常委,住的当然是常委楼。
这时,整座常委楼死静,连金部长掏钥匙开房门的声音,听上去都有些刺耳。
远处,一些歌舞厅、卡拉OK厅的乐曲声,还隐隐送进金部长的双耳里。
好一片歌舞升平。
金部长忙碌了一天,到这时才能透口气。县宣传部长乍一看,管的都是些虚事,诸如“五讲四美”、“三个主义教育”、清扫卫生、制止滥建庙宇坟墓、灭狗灭鼠等杂事。可金部长很善虚功实做,一天到晚,从早上眼睁开,到夜里这时候,都忙得转团儿,恨不得头当脚。用家属的话说:金部长忙得是拉屎的空儿都没有,可家属还笑他,说他是瞎忙空忙,十多年还是当个“臭老九”。金部长1984年机构改革时就提起来当宣传部长。宣传部长虽是常委,排名总是放在末尾,县里九个常委,每次换届后,金部长的名字总是排在老九,从未升过位。因而,时间一长,家属心里就有气,就笑他没出息,一辈子当“臭老九”。更令金部长不解的是,儿子还用顺口溜来调侃他,说是“跟着组织部天天有进步,跟着农工部当个万元户,跟着宣传部迟早犯错误”。好在是金部长不管风吹浪打,自个儿认住一个理:党的工作总要有人做。金部长还开导家属儿子,说是大家都争吃香的位子,全县有几个吃香位置?在公开场合,金部长还理直气壮地说:“党的基本路线一百年不动摇,宣传工作就是要一百年不动摇。”他还旁征博引,说是我党建立时就响亮地提出,政治宣传工作是党的生命线。什么时候忽视了这一点,就要犯历史性的错误。有时,下属向金部长叹苦:“宣传工作没法做,没人听。”金部长就说:“做宣传思想工作是不能立竿见影,有一个历史和潜移默化的过程。”因此,金部长一年到头总是忙。这几日,金部长就为猪的事伤脑筋,地市创建文明县城工作检查组前脚刚一走,原先农民圈养的猪,立马就满街跑,县城像个大猪栏,县委白书记就指示金部长要牵头抓一抓,把创建文明县城的成绩巩固下去。这日夜,金部长就是忙完了这治理家猪满街跑的方案,才回家。
金部长进得家来,他怕吵醒家属,像个贼,连电灯也不敢拉亮,到漱洗间摸索着洗了脸,洗了脚,蹑手蹑脚上床,不想家属醒着,呼地掀开被子,说:“臭老九,你捡着猪头回来啦?”
“什么猪头狗头。”金部长一时回味不过家属说的话的意思。
“你不是搞圈猪的方案吗?”
“怎么了?”
“怎么了!你姨你弟媳赶来,说是你再搞圈猪的事,要把猪送到你家里来养了!”
金部长一听,心里就有些火,说:“家人就是没觉悟,太不理解了!”
“我的老九部长哎,全县的人就你觉悟就你理解。你再这样下去,真的要成猪头了!”说完,家属火气十足地钻进了被窝。金部长一看家属来气,心里就犯急。他最忌讳家属这无缘无故的生气,因为家属的心脏不好。
于是,金部长忙不迭地钻进被窝,想好好和家属亲热亲热。家属却翻转过身,丢下一句话:“你想沾我的身,除非不管这些猪头猪脑的事。”金部长嗯嗯了几声,算是作答,正欲伸手扳过家属的身子,电话铃却刺耳地响了起来。
“神经病!半夜三更还打电话!你把电话搁了!”家属又来气。
金部立马从床上下来,拿起话筒,正想搁了,一听话筒里的声音有些耳熟,就本能地“喂喂”地答上话。
“你把它搁了!”家属命令地说。
金部长忙握住送话器,说:“是铁岭镇吕镇长。”
家属没了声响,金部长放开捏着的送话器,说:“你说。”
在电话里,铁岭镇长吕兴林,上气不接下气向金部长报告了这样一件事:今夜零时,铁岭镇镇委书记骑着摩托,带领部分镇干部到一个村去收教育附加费,由于夜里路滑,镇委书记高建国所骑的摩托车翻下公路三十多米的坑洞,当场死亡。同时,搭乘高建国摩托车上的一名镇文化员也一同遇难。
金部长听着,在电话里就抽了一口冷气,说:“有这种事?”随后,金部长就有些答不上话。好在是金部长当了这几年部长,毕竟见过些世面,他立即回过神来,忙问:“你向县里其他领导报告过没有?”
吕镇长从话筒里送过来一句令人沮丧的话:“县里其他领导的电话都忙音,大哥大都关机。报告不上。”
这下,可要金部长拍板了。金部长转转了脑子,说:“你马上赶到县里来汇报,我去叫县里其他领导!”
金部长放下电话,立马就去穿衣服,家属问:“半夜三更了,你还死到哪里去!”
“出人命了。”金部长边穿衣服边说;
“出人命关你屁事!”
“死的是铁岭镇委书记!”
“死人的事都临到你了?”
“这个死人是重大题材,有文章可做。”
“做你个屁文章!”家属说完这一句,没好气地团进了被窝。
金部长从家里出来,脑子里尽转着铁岭镇委书记去收教育附加费翻车死了的事。他凭着多年从事宣传工作的敏感,他认为这是一个重大典型,大有文章可做。
金部长脑子里理出头绪,但转而一想,要说通县主要头头才能去抓这个大典型。
是先找县委白书记还是先找分管党群的夏副书记?金部长有点犯难。金部长深知先找谁透底,都很有讲究。前一次,也是县里出了个精神文明建设的重大典型,由于他一时性急,没同县主要头头通好气,就得不到支持,最后,就让这典型白白流产了,搞得金部长气了好几天。
找白书记,白书记近段心情不顺畅,给县里的一桩经济案件搞得焦头烂额。找夏书记?夏书记是个八面玲珑的书记,办事极圆滑,你请示他,他可以与你“嗯嗯喔喔”老半天,一件事还是云里来雾里去,让人半天摸不着头脑。
金部长正犹豫着,却听楼道里有说话声,仔细一听是夏副书记和他的秘书。
“我跳四步总别扭,没三步那样顺脚!”夏副书记说。
“不会,我看你四步和三步跳得一样好!”秘书说。
“过几日再学探戈了!”夏副书记说。
“今天舞厅档次太低了,过几日再换个高档的!”秘书说。
金部长迎过去,叫:“夏副书记!”
“哎,老金你刚落班!”副书记脸有些不自然说。全县委大家都知道金部长大多是半夜落班的!
金部长想开口说铁岭的事,夏副书记的秘书却诡巧地说:“金部长,夏副书记刚从乡镇调查研究回来!”
金部长听了心里一笑,说:“夏副书记,铁岭镇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夏副书记随口问。
金部长就把铁岭镇镇长电话的内容说给夏副书记听。
“真的出了事?!”夏副书记抽了口冷气。
“我还骗你,吕镇长就赶来!”金部长急巴巴地说,双眼盯着夏副书记。
夏副书记“嗯”了几声,就在这嗯嗯的声音中,他已在肚子里做了一回文章,便说:“老金,我看这事这样,镇里是去收教育附加费出的事,该找文教副县长吧。”
金部长说:“分管副县长出去考察了。”
夏副书记听了,一拍脑袋,说:“我真的忘了。”说完,他看了看金部长,又说:“老金,我看还是这样,教育这条线你宣传部也分管的,还是你先过问一下,再说。”
金部长一听,夏副书记把这皮球踢过来,就说:“夏副书记,这可是重大事件,得向主要头头汇报。”
夏副书记说:“那也好,赶快向白书记汇报。”
于是,金部长和夏副书记到白书记的家,敲了半天的门,白书记眼糊糊地出来开了门,金部长和夏副书记进去,夏副书记马上说:“白书记,又出麻烦事了!”
“什么事?”白书记还是眼糊糊地问。
“老金你说。”夏副书记说。
“悲痛啊悲痛啊!”金部长泪汪汪地连口说。为了郑重其事,金部长就把自己几点从办公室出来,如何上床,电话铃如何响起来,如何接到电话,直到铁岭镇长在电话里如何声嘶力竭,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地模拟了一遍。
这一说,白书记眼珠子就弹出来,说:“真出这种事?”
“千真万确!”金部长说。
“凑热闹!”白书记神情沮丧地说。金部长一听口气,马上引导说:“白书记,出了这种事是麻烦事,可我认为坏事可以变好事。”
“老金,你还能变戏法啊!”白书记苦笑着说。夏副书记脸上也露出揶揄的笑。
“白书记,我个人认为,铁岭镇委书记去收教育附加费翻车是因公殉职,有文章可做。”
“你还能做出文章?”白书记又合上眼问。
“这件事抓得好,可是精神文明建设的一个重大典型,抓好了既能凝聚全县人民的人心,又可以重塑本县在外界的形象!”金部长胸有成竹地说。
白书记听完,整个人身子震了一下,说:“分头通知,马上开五大班子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