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难说清山陕间黄河唯一南流一段的历史具体地貌了,沧海桑田,几乎是山河不变的规律,今日历历在目的风景不知已换了几遍,经此作为舞台场景的大幕也开开合合不知多少回了,“换了人间”,场次、人物、背景,将那关于地壳运动的东西断层的猜想或测定推得远了,近在眼前的龙门真就像书中所言,是黄河出晋陕峡谷的最后咽喉,流经龙门山与梁山相距仅一百多米的左右蟹螯,在晋陕峡谷两山夹挟间压抑了七百多公里的大河奔腾而出,一派开朗之势。“溯源侵蚀”现象在此不甚明显,地图上却可看出突决出晋陕峡谷的一线黄河(河在这里作了晋、秦两省的天然分界线)突地豁然平阔的河面,加之南行不远河津汾河入黄的进一步渲染——据说汾河入黄的具体位置历史上亦多有改道,南北摇摆,河津至潼关的这段黄河在地图上呈现着水阔浩荡的蔚蓝色。龙门的三叠之景被叠在了纸型里,因了水势的变化,如今难见。据说7月汛期,河水暴涨时还可复现那种水由北至西受西岩之阻折而向东、又遇东壁之隔而叠浪数丈如此往复的急流壮景,那时古诗里的“龙门三激浪,平地一声雷”的词句真的是身临其境的。据说汛期时乘车于数里外的公路上,都能听到黄河撞山断门的隆隆巨响,而车到跨越山陕两省的龙门公路大桥时,会有山崩地裂的感受,“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的“触”字在这里形象而有声,李白言及“公无渡河苦渡之”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然而我真是欣赏诗中不惜以身家性命去尝试可能性的那位披发之叟的“狂痴”,在多年的印象里,他“径流”的姿态和以箜篌咏吟的诗人是身影相叠的,所以相对于历代的由“茫然风沙”的忧患于水害的解读,我倒愿相信它的另一层意思,在“旁人不惜妻止之”的境况与“欲奚为”的追问声里,那位白发老人面对湍流与悬挂于“长鲸白齿”的命运仍然毫无惧色,仍要“苦渡之”。真的是一幅大美的图画。也只有李白能描出一二,而后人竟已失掉了领略它神韵的心气。如箭急的龙门之水确有“天上来”之感,还有它奔流到海不复还的雄心——虽然那句诗不一定是真面对着这样一派气象写下的,而枯水季或断流的旱季是只能抚着史书想象那水波在三层不均高度的石上激起的巨浪了,《禹贡》、《汉书·沟洫志》和《水经》中言大禹“导河积石,疏决梁山”的“凿龙门”之处、颇具气魄的禹王庙建筑群在侵华日军的战火下变作了废墟,郦道元《水经注》载“龙门为禹所凿,广八十步,岩际镌迹尚存”的地方与“降龙锁蛟”的那块巨石一样,难以证实和确认,传说中的“鲤鱼之跃”与“点额之笔”比照北魏人的文字来更显得无从考证,可见的石坝、电塔矗立着,还有《黄河梯级开发示意图》上计划中的水电站,单从欣赏的价值看无法与古诗中的意境相比,然而在这个传说中大禹留下足迹的地方,建设者并未放弃掉改造自然造福于人的梦想,审美由此转而功利,只是这个功利并无道德的贬义,实用的观念当然也毁掉了些诗意的东西,两全不得情况下如何取舍,其间的得失恐怕仍要由是否真正对百姓有利而作衡器,将意念中某些文人的诗句与造福一方百姓以利生存放在一个天平的做法本身就是几近残忍自私的。所以我肯定那位在公无渡河呼声中仍要一渡的老叟,那种知其不可而为的痴狂也许正是几千年来大禹精神的化身。听人讲,鲤鱼跃龙门的传说也并非无稽,3月间,桃花汛时,真有人见过这一带水面上波涛翻涌间鳞光闪耀的大批不知从何集聚而来的鲤鱼,专为此而来并有幸见此壮景的观者不知在岸上作何种想,“春鳞汲浪”至今仍列龙门八景之首。
真的是很难见到史书上的一个真实的地理了。浸润于史册的日子久了,会有眼见的一切反而不真的感受。一切都被冠之以“曾”字,龙门峡谷的河中曾有分河水为三的两座石岛,西门、东门、中门,古称“上三门”,与三门峡形成格式上的对偶,江山真是无独有偶,作为主流的中门下游,亦有一块巨石,立于河心,称“水面石舟”,据说上刻“龙门”二字,只是河床淤积常没入水。这块巨石的位置也与三门峡的“中流砥柱”相仿,传说中砥柱石上也有“照我来”的石刻。龙门、砥柱,古诗文中这两个不同地理之胜迹常常并提,不知是因与大禹“启龙门、凿砥柱”的功德联系,还是它们本身地貌的相似已极,当然,艄公在此航进,面对着的也是与三门峡同一个问题,狭窄险陡、水急浪猛的壁崖上一定也有与三门峡下游不远见到的栈道,在用以固定舟船的石壁上镂刻出的“牛鼻子”和纤绳拉出的深痕面前,晃动着的其实是三两个叠印了不同朝代的一群人的背脊,阳光烈烈地打在上面,给看它的人带来一阵晕眩。疑心那脊背是一座山的影子,疑心重叠几世的背脊已经变作了河西不远的吕梁山。正是那一个背负青天的姿势。吕梁山,古称真是就叫“骨脊山”的,因其峰峰相连如脊椎,山西境内,这段北起管涔南至龙门的脊梁骨,绵延800里长,与它左侧的黄河保持着一样的北南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