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飞一出院子,就见刘浦岸站在西厢房后的玻璃窗后朝他看,老家伙瘦得像个猴,一身骨架子外几乎没有肉。但他气色很好,一头银色的头发朝后一丝不苟地梳着,一身整齐的银灰色中山装,板板正正永远地干净着,像个离休干部样矜持。其实他是个广有财产的人。
周云飞一见到老家伙端着紫砂陶壶悠悠然然喝茶,神情诡谲地看自己,心里面的火一下子就窜上来。得,这一天又是个晦气的日子。每天无论他有多好的心情,只要清早一跨进院子,看见玻璃窗后的这幅图景,他一天就甭会有好心情。
他站在院子里,故意地哼一些现在的年轻人已经陌生的歌曲,唱完《咱们工人有力量》,又唱《团结就是力量》。他的儿子在上高中,说爹你唱些啥呀,这些歌咋这样难听。他说去去去,你懂啥?说完自顾自的唱,他唱得投入,唱得忘情,唱到得意处还要在地下狠狠跺脚。过去的歌曲都是这样,火药味儿浓,不跺脚是不足以表达感情的。
他唱的时候,玻璃窗后那张皱纹纵横,满头银发的脸缩回去了。周云飞狠狠地瞪了一眼,快速向过道奔去。一到过道口,他满腔豪情变成无限沮丧,这是他每天都无法回避的现实,是叫他无比屈辱无比尴尬的现实。他必须侧着身子,屏住气,收住腹,把自己尽量往上缩、恨不得缩成一张煎饼,才好顺利通过。那过道砌得十分粗糙,两面青砖砌的墙是裸墙,没上泥,没刮灰,更没用水泥什么抿得光溜水滑、平平整整。刚砌好的时候,粗糙的砖面把人的衣服剐得沙沙响,把人的皮肤刺得生疼,上面尽是一道道白色的印痕,稍后一点,白色的印痕逐渐变红,严重点的地方会渗出细密的血珠。
周云飞知道,粗糙的毛刺刺的两边墙的另一边,是装修得很上档次很时髦的铺子,墙面不仅用沙灰用水泥刮得光滑如镜,还配合着铺子的整体,用光洁如女人肌肤的宝丽板装饰。铺子是卖高档服装和高档皮鞋的铺子,是老家伙周浦岸儿子经营的。当初砌过道的时候,老家伙的儿子问他,这墙抿不抿?老家伙眉头皱着,阴沉着脸,说你说呢?儿子不再问,挥手对工人说行了,让它裸着。
现在,这毛刺刺的粗糙的墙,除了人体不能接触的地方依旧毛刺刺的粗糙,人体接触的地方,已经摩擦得平整、细腻,尤其是人体突出部位接触的地方,已变成油黑色,光滑细腻,很像寺庙中的金属做的钟啊、鼎啊、狮子或者神像,经过不知多少年多少人的抚摸,凸出的地方都摸得油锃瓦亮、光可鉴人。但这是伤心的屈侮的摩擦产生的效果,而不是愉快的舒畅的抚摸。每当看到这些接触面,周云飞的心疼痛得像刀绞,心中的火气膨胀起来,恨不得把自己变成颗大炸弹,把这过道,把这店铺连根炸掉,炸得火焰冲天,瓦砾遍地。
周云飞喘着粗气,艰难而又愤怒地从窄巷里壁虎一般钻出来了。
站在繁华热闹的街上,周云飞心情一点也好不起来,他狠狠地看着装修得异常豪华的商铺,看着色彩靓丽的各式高档服装,看着造型各异的高档皮鞋,看着进进出出的神闲气定的顾客,他心里火气更足。他在想大火怎么不会把这家店铺烧掉呢?工商怎么不来把这铺面查封掉呢?难道这老家伙的儿子就没经营过假冒伪劣产品?顾客怎么没和他家发生冲突呢?他就见过一家服装店的老板怀疑顾客偷他的裤子强行搜人家一个女的身,结果这女的并非等闲之辈,一个电话叫了十来个人把店铺砸得稀烂。但好几年了,这家伙经营的店铺啥事也没发生,生意越做越火,人气越来越旺,反倒挣得一堆什么“诚实经营店铺”、“百户无假货店铺”、“纳税先进个体户”、“爱心捐赠个体户”等等匾牌。看到那些匾牌他真想上去吐几泡口水,把它们摘下来跺碎。但他还是不能,他不敢。人到中年了,他晓得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毕竟他是上过初中的,老三届呵!当年曾威风凛凛造过反,当年曾让那些被批斗的人见了就害怕的人。上过初中的人经历过各种磨难的人,有着理性呢。
周云飞能做的就是站在热闹的铺面外阴沉着脸,狠狠盯着里面的人。他阴沉而凶狠的目光曾经使刘浦岸老家伙的儿子不寒而栗,这个叫刘止水的人是个谨慎而胆小的人,他的成长经历让他从小就胆怯,对外面世界一直怀有畏惧。尽管他已成了老板,但他还是低调做人谨慎处事。每次在店铺内接触到周云飞的恶狠狠的目光,他就会马上撇开去不敢对视。以后的日子周云飞就很难寻找到他的目光,他几乎不再店铺里露面。今天周云飞很想找到他的目光,他要在这里足足看他几分钟,让目光里的凶狠、仇恨像刀子样刺得他心宁不定,六神无主。可他竟然不在店里,这就让周云飞很失望、很沮丧、很愤懑。因为今天又是他最难过、最屈辱的日子,他家到了必须买粮买煤的时刻,否则家里就要断炊。
每到买粮买煤的时候,他都是选择儿子上学的时候,他不愿让儿子看到他的尴尬,看到他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