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天,刘画家就揣着文管所的介绍信和豆腐块大的数码相机去陈家大院,想的是如真有陈家兄弟说的那样值得画的东西,就把它拍下来作为资料,回来再细细琢磨。可是,一走到那条街,气氛就不对了。街道上的老房子已拆得满目疮痍,到处是砖头瓦块,椽条垃圾,除了稍微可以行车外,两边完全是废墟。而在一排黑森森的柏树下就是陈家大院,于断垣残壁中显得那么的孤立。进门时,刘画家没有想到的是还有城管把守。出示了介绍信,一位城管说,不能拍照啊!上面给我们打过招呼的,你随便画,但不可以拍照。面对城管板着的脸和硬生生的口气,刘画家心里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心里升起股无名火,直想转身而去,不进院子了。可答应了陈家兄弟的,也就进去了。柏树掩映的院里和院外的确是两个世界。一跨过门槛,身上顿感凉飕飕的,五黄六月的炎热瞬间没有了。青砖结构、木柱、灰墙,标准的四合大院,有烧香祭祀祖先的神台;神台设在坐东朝西的大天井里,柱子上是盘龙,石碑上是篆字铭文;神龛两边有神兽,神兽的嘴里和身上都长了青苔,香炉上也长了杂草,比青瓦房顶上的杂草要稀疏些。正门、耳门、侧门、后门上都有年画,因是凹刻进去的,尽管黑漆剥落,门板裂缝,但却能识得是绵竹年画。正门上是双扬鞭,当然是秦琼和尉迟恭。耳门上是两员立锤武将,侧门上是张天师,后门上是钟馗,其神态威严,气势逼人,依然能穿透木板。绵竹与本县相邻,亲戚婚嫁血脉关系濡染紧密。过去家家户户每到过年都要旧桃换新符,四川境内都要张贴绵竹年画的。所以在这里发现绵竹年画的木刻版也不觉奇怪。绵竹年画分手绘和木刻两种,手绘是年画之母。年画的画法又分南派和北派。像这样直接刻在门板上长久存在的年画却不多,只有大户人家才请得起匠人进行木板雕刻。不觉间跨入铺满灰尘的大房间,朝东的北墙上一幅手书的楷体映入眼帘:“汉某县,户若干;可征役者家若干;任里胥,给吏事又若干;其豪又若干。县大以饶。吏与民尤傲恶猾骄,善货法,为蠹孽。中州之人,凡仕宦之蜀者,皆远客孤寓思归,以苟满岁、脱过时、得去为幸;居官既不久,又不究知其俗,常不暇刖剔,已辄易去。而县之大吏,皆宿老其事,根坚穴深,为其长者,非甚明锐,卒难击破。故一县之政,吏常把持而上下之。然其特不喜秀才儒者,以能按见官府,知己短长以谗之,为己病也。每儒服持谒向县门者,吏辄坐门下,嘲咻踞骂辱之,俾惭以去;甚者阴用里人无赖苦之,罗中以法,期必破坏之而后已。民即素饶,乐乡里,不急禄仕;又苦吏之所为,故未尝有儒其业与服以游者。其好学者,不过专一经,工歌诗,优游自养,为乡丈人而已……”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欧阳修是印月井县人陈岩夫的同榜进士和朋友。在欧阳修任西京留守推官时,陈岩夫告诉他关于该县的一些情况,请他在文章里写下来。欧阳修得知陈岩夫的父亲在儿子高中进士后喜建荣乡亭,就写了《荣乡亭记》。这篇文章收录在《欧阳文忠公全集》里。欧阳修写这篇文章主要意思是批评当时印月井吏治的恶浊。宋代的印月井是个只有四五千户的小县。从中原到蜀地来做县官的远客,抱着熬到任期满,摆脱是非和过失就脱身的态度到该县来做官,不去了解县情,分析矛盾和问题,着手解决的方案,就一个个调走了。而把持县政的县吏们是一批有背景的根坚穴深的“宿老”。土豪胥吏地痞无赖们相互勾结盘根错节,如果县官不强势决断的话,根本无法清正廉明。文章中还写道,当时的县吏们最不喜欢秀才儒生,因为它们能被官府接见,怕他们有知识,掌握了自己的短处,检举告发自己。每当秀才生员穿着儒者衣服、手持名帖进县衙时,他们就坐在门下,嘲笑谩骂进行侮辱,甚至暗地里唆使地痞无赖惹是生非,栽赃诬陷。造成县里没有人敢正大光明地攻读儒学。好学的人只好优游自养,当一个乡先生而已。那些年,参加进士举试的人渐渐增多,但印月井绝少。
因是大名鼎鼎的欧阳修的文章,刘画家早些年就读过,一个当时的小县居然因为出了个进士陈岩夫与大文豪欧阳修挂上了钩,还专门写了篇文章。而多年来人们都在寻找这篇《荣乡亭记》,久找不着以为是遗失了,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却在这里。是自己的侥幸,还是人们没有发现呢?刘画家就觉得这院子非同小可了,这多半是北宋进士陈岩夫家的老院子了,不管后人怎样扩修、改建、翻新,总之欧阳修的《荣乡亭记》是不会假的。他就觉得很兴奋,真想用包中的数码相机把它拍下来。可是不行啊!他觉得身后老是有个人盯着自己,只有唉地叹息了声。今天是抱着来看看的想法,所以并没有带画架。他想明天来把它画下来,还有各种门,门上的门神年画,以及古老的天井、院落、神台,真是很有意思的。回去后一细想,越想越不对,这欧阳修的《荣乡亭记》可是了得的文物,明明就刻在墙上,不可能没有人知道。其他人都可以恍惚过去,那文管所杨所长的眼睛能恍惚过去么?当年船棺和古蜀国祭祀坑不都是他们几个土专家发掘鉴定的么。
刘所长很兴奋地给杨所长打了电话,告知在陈家大院发现了宋代大文豪欧阳修的《荣乡亭记》,还有诸多门板上的刻版年画和祭祀天地君亲的神台等。杨所长听着,没有表现出自己想象中的热情。刘画家说,院子里有欧阳修的文章可是件大事情,杨所,你是文物专家,不可能不晓得吧?对方说,这事啊!也不必大惊小怪,可不是你我能掺和得了的。这几天是多事之秋,县委书记听说都要换人了。我说啊!你还是以收集“灾区依然美丽”系列画的素材为主吧!如果上面知道了我们给你开手续是支持你另有所谋,我们可是要挨刮的,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这句话就把刘画家呛得连喷嚏都打不出来了。但他这人是个一根筋,正因为天生的犟,在轧钢厂、工艺厂、轻工业局干了几十年都没有混出个头,都是一个工人,除了画一手好画,再无其他谋生技能。好在通过画画结识了些附庸风雅的领导,自己才在住房、养老等方面得到了诸多关照,还弄了个政协委员当当,说是去参政议政,实际上就是每年去白吃白喝几天,领七八百元钱,听县长作政府工作报告时举举手而已。可别小看了这个委员,文艺界和其他无党派人士每到三年换届时,可都削尖脑壳找关系争着当呢。陈家院子令他睡不着,他想,要是这院子被保护下来,让中国四大年画之一的绵竹年画绽放异彩,让欧阳修的文章供世人瞻仰,这对于城市的文化内涵和城市形象不是一件好事么,为什么要把好好的文物拆毁了呢!这样想着,他就决定要把陈家院子里有意思的东西尽快画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背着画夹去时,院子却锁着。外面挖挖机和手持钢钎、面带口罩的工人正忙碌着拆除南街上腾空的住宅。灰尘纷扬,一片喧腾,他真担心陈家大院被很快拆毁。往柏树前面走了一段,进了一家小茶馆,想坐坐后再去。这时茶馆里有两个人向他使劲地招手,喊着刘老师刘老师这里坐。近前,原来却是前天来找过自己的细眼大鼻的小陈、邓老师。小陈说,我昨天就看着你进了陈家院子。果然你今天就背着画架来了,也不枉我前天跑了一趟。原来小陈来找自己也是邓老师撮合的。这个邓老师,还在统战部工作了些年,团结各方面人士共同为地方社会经济发展出力的人,怎么会掺和到这件事里来呢?刘画家心里真就有些搞不懂。白瓷彩花的镔铁盖碗茶泡上,邓老师就叹了口气,说,一辈子吃文化的饭,不为文化做点事,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言谈中,刘画家知道邓老师的前辈都是印月井的文墨人。祖爷是举人,爷爷是私塾先生,祖辈的希望就是子孙能靠传道授业养活一家人。祖爷和爷爷都在陈家大院里当过先生,与大院子有着感情,难怪要想方设法把大院子保护下来。小陈向着刘画家,脸憔悴,眼睛血红,显然是没休息好。刘画家知道小陈向着自己是什么意思,是渴望听到自己对院子的好感。但刘画家总觉得那小陈起血丝的眼睛里有一股阴气,憔悴里掩着说不出来的东西,就像莫奈笔下阴暗色调里的人物。还有,刘画家总觉得这个人就是电视上点燃汽油自焚的人,总觉得他是死了的。他奇怪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是不是搞艺术的人过于敏感的缘故。他是想说说院子里有绵竹木刻门神年画,说说房子里发现欧阳修《荣乡亭记》的墨迹。可是,他想到杨所长昨晚电话上讲的,快要出口的话又止住了。还是谨慎点,不要自找些虱子往脑壳上爬,少惹麻烦吧!刘画家就颇有心机地说,我最近在画一组《灾区依然美丽》的画,需要一点写生素材,小陈请我去这个院子看看正好不过。说着就起了身,背起画夹往茶馆外走。邓老师说,你是得抓紧时间,不耽误你,有空再坐。
院门还是没开,刘画家准备回去。小陈幽灵一样从身后跟了来,说,刘老师,我带你去。刘画家心里有些迟疑,但还是跟着他去了。踏过满地的砖头瓦块,穿过一条窄窄的巷子,三棵苍黑的柏树立在眼前,柏树下是残缺的老土墙,长了草和一些旺盛的藤蔓。一道院门开着,院门边有几家棚户和一幢三层的楼房。小陈说那是多年画年画的积蓄修的。原来这是大院的后门,进到里面才知道,大院的西厢房和一个天井住着两家人,就是陈家兄弟。
刘画家问,你家就住在这里?小陈说,一解放就住在这里,托毛主席的福,土改后没收了陈财主的大院子,给我们两兄弟分了几间,其余的被工作组占了办公,后来是合作社、供销社、法院等单位的临时办公点。刘画家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小陈继续说,我们与陈财主是前几代的本家,他们发达了,我们在民国时期变成了穷人。一个胖女人扫了刘画家两眼,神情有些忧虑。小陈大鼻子皱了皱,大声说,瓜婆娘,还不赶快倒茶,这是大画家刘老师。显然就是小陈的老婆了,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了。她脸上立马转忧为喜,大声说着,贵客,贵客。就动作麻利地放茶叶,连声说,不好意思,开水是冷的,我马上烧。小陈骂道,龟儿子瓜婆娘,半夜我就说水是冷的,就叫你烧,今天都还莫有烧。刘画家赶紧说,口不干,不客气。我们还是进院子吧!小陈板着脸说,水烧好,把茶给刘老师端来。婆娘呵呵地应答着。小陈在前,手里端着两根高板凳,刘画家在后。走到了西厢房的一扇后门,木门晦旧,黑漆剥落,漏光的缝隙现出镶接处的竹钉。小陈抽了门闩,开了木门,对面的天井和房子就在眼前,只是隔着一道雕花的窗。刘画家想,把窗子打了进去岂不是破坏,用得着吗?只见小陈将一根高板凳安在窗下,站上去,双手逮着黑漆脱落的雕花木窗轻轻摇了几下,就将窗框取了下来,漏出四四方方一个大洞。刘画家懂他的意思了,将另一条高板凳递给他,他将高板凳穿过窗洞,俯下身,安在对面的窗下,脚落在高板凳上,身子就半蹲着,轻巧地下了地。刘画家把画夹递给小陈,依法炮制,也就轻巧地钻了过去。说,早晓得可以这样,我就用不着劳神费力地去开手续了;只是有些像做贼。小陈说,原先外面也是有道墙的,前几年他们硬性想要收了我们的房子,把墙给拆了,我们两家人拼命力争,又拿出土改时的土地证找上面的领导,可还是要拆,说是国家占用,按规定赔偿,赔偿很少。妈那个鳖什么国家占用啊!无非就是他们把旧城改造开发权卖给了房地产商,他们从中吃钱。听说那房产商是从杨书记的老婆手里把项目拿到的。这个社会真他妈的太腐败了,书记吃大家的血汗钱还不够,老婆也参与了。书记避嫌,不直接出面,让老婆接工程项目,这其中的好处谁人不懂。
哥哥和我就拿着地契去找城建局,城建局说我们走错了门,住房的事该去找房管局。房管局说五几年的土改分房,地契属于宅基地产权归属,不是房屋产权,哪里归我们管呢?应该去找国土局。国土局的一个年轻人说,按政策呢,你这证可能是过期了的。80年代初,老房子老地契都是更换过的,你们这地契怎么没更换呢?更换的房产证才是有效证件。我哥哥说,我们当时还小,老黑和老母亲拉伸在外,做手艺东奔西跑,就莫有人管这个事情。都是共产党领导,都是一个政府,咋会不算数?这句话还当真就把那年轻人给问住了。年轻人说,你明天来,我请示下领导再给你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