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小说林》2013年第01期
栏目:年度新锐
从在大厅里登记的那一刻起,杨浦就隐约预感到这可能是一次错误的赴约。
杨浦看到,登记簿上在他之前,已经有了龙飞凤舞的签名:刘大鸣、史建平、汪一露、柳眉等;在单位和职务栏里,同样是龙飞凤舞地签着:公羊山矿业有限公司董事长、伟达实业有限公司总经理、美国远东斯菲里商务有限公司执行董事、东方艺术文达有限公司总裁……这些公司和头衔,透着财富和实力;而对杨浦来说,仿佛还透着咄咄逼人的“人身攻击”。
杨浦在单位栏里写下“马山矿业有限公司”,而在后面职务栏里他什么也没有写。
杨浦的到来,引起了大厅里一阵喧哗,昔日老同学们一眼认出他便欢呼着围拢过来。昔日的学生会主席、团支部书记、曾经受到团中央表彰的优秀大学生干部杨浦,在老同学们的问寒问暖中,还是辨别出不同于昔往的心境和感触;毕竟十五年过去了,多少物是人非,多少沉浮幻灭,多少心路差异……
这次老同学聚会,是刘大鸣鼓动策划并赞助承办的。去年末,刘大鸣打电话给杨浦说,许多老同学都有这个愿望,毕业十五年了大家该聚一聚了,问杨浦有什么意见。
杨浦跟刘大鸣从大学毕业后几乎没有什么来往,无非是春节时彼此互相寄个明信片或发个祝福短信而已。只是最近几年不断有同学和同事说到刘大鸣,说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矿山改制发迹开始,短短几年时间,身价就过亿了,已经拥有了数个中型以上规模的矿山矿权,是雄踞一方的公羊山矿业有限公司董事长,是个财大气粗且呼风唤雨的人物。同学当中,与刘大鸣几乎同时浮出水面的财富人物还有史建平、汪一露、柳眉,这些人的身价都在千万以上计。这些人物当初在大学时都并不被杨浦看好,或者说,也并不被更多的同学们看好,但山不转水转,三十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们居然都成了大气候,财富精英,让人刮目相看。
杨浦在电话里对刘大鸣说,“不是许多同学的愿望,是你刘大鸣的愿望吧?要不,就是史建平、汪一露、柳眉他们的愿望?”刘大鸣在电话里笑了:“老班长想到哪去了!不错,史建平、汪一露、柳眉他们也有这个愿望,我都咨询过了,不信,你可以电话问一下嘛!”“你们都是有钱了想烧包烧包炫耀炫耀吧!”这话在嘴边没说出来,杨浦说,“到时候我争取参加吧。”刘大鸣说,“老班长,千万别说争取参加,说一定参加!你想想,你这个当班长的不来,这个聚会的意义就要大打折扣,我们班当年那些暗恋你的女同学会多么失望!还有,我这个发起人会多么没有面子!”杨浦觉得刘大鸣说得也在理,便说,“我一定参加——没问题了吧?”
酒店是五星级的,面临大海,背依山坡,景色秀美。酒店娱乐的楼层被包租了,美酒佳肴也都是事先预定好的。晚宴开始时,刘大鸣鼓动杨浦作为老班长致辞,杨浦死活不答应,当时豪华的场面和昔日同学们个个衣冠楚楚、志得意满的模样就让杨浦有些自惭形秽了。刘大鸣举着盛满法国葡萄酒的高脚杯,发表了一通客套的热情的张扬的祝酒词,并且宣布接下来的三天里就是游山玩水。杨浦是老班长,尽管一再推辞,还是被拉到主席的座位上,身边左右是刘大鸣、史建平、汪一露和柳眉几位班里如今最牛的成功人士。忆当年,这些同学相拥左右,杨浦自然有众星捧月之感,因为他太优秀,他有太多值得他们相拥左右的优越资本和荣誉,而如今处在这些人物当中,他就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了。从询问如今的行政级别、职务待遇到薪水收入、住房面积……杨浦一一如实回答,他的虚荣心在这一问一答中早已备受煎熬。到了杯来盏去的时候,身边这些有钱的同学们开始畅谈他们游历的海外风光,从加勒比海海滩风光,到南非好望角的巨浪,从威尼斯泛舟到巴黎夜景,从马尔代夫潜水到巴厘岛度假……这个过程当中,杨浦觉得自己心理压力有增无减。而话题仍在朝着他不熟悉的领域转换。史建平吹嘘起他经营的期货与股票,挣个几百万跟玩儿似的,汪一露则不断地把手指的钻石戒指和脖颈上那根镶嵌着翡翠钻石的项链显摆一下。“什么,一百万?”汪一露显然对刘大鸣如此评价她的宝物不满,扬着声调说,“一百万我白送你,刘大鸣!别以为你身价上亿了,一百万我也还是拿得出手的!”酒桌上唯有柳眉很少说话,时不时地用她那总是安静平和的眼光投向杨浦。这个玲珑娇小的女人,大学时代一直暗恋着杨浦,而杨浦就是对她动不了心,当年即便面对她那含情脉脉的目光和她那带有伤心泪水气息的情书,杨浦却始终心如止水。然而,谁能想到,十五年后的今天,依然是那个玲珑娇小的柳眉,却出落得气质优雅,甚至雍容华贵。她嫁给了一个第三代的华裔美国人(是她在美留学时认识的),毕业后夫妻俩成立了东方艺术文达有限公司,柳眉不仅做了公司总裁,而且摇身一变成了艺术鉴赏家,在中西方之间从事艺术品交易和文化商贸。杨浦很想跟柳眉对上话来,哪怕一言半句,可是柳眉坐在汪一露的旁边,而浑身上下透着珠光宝气的汪一露,从一开始就因为需要炫耀而滔滔不绝……
好不容易晚宴熬结束了,一班人转移到灯光迷离、音乐喧闹的迪厅。现在是尽情的狂欢,歌唱和翩翩起舞的时候。当一对对同学舞动起来,嘶哑的声音唱响之际,杨浦借故上洗手间便起身往外走。沿着长廊快步走到电梯口,电梯门打开,里面没人,他钻进去,电梯门自动关上,他靠在门上,闭上眼,这一刻他突然十分后悔自己来参加这次聚会。
是的,从他一脚踏入这座豪华酒店,除了刚开始时出现的那一阵情理之中的欢迎外,他实际上一直是被冷落的。他不再是当初班级里那个引人注目的明星似的人物。现在的明星人物是刘大鸣他们一干有钱人,因为有钱,他们似乎就有太多值得炫耀的东西……
下到一楼,杨浦走出酒店。弥漫着腥臊气息的海风扑面而来。他漫步到海边。一弯皎月悬挂天际,茫茫大海深邃一片,阔无边际,岸边的海浪像是睡着了一般,一浪一浪地呼吸着。杨浦边走边掏出香烟点着吸着。他原以为十五年后的同学聚会,一定会有浓情蜜意的叙旧回忆,不曾想,从见面一开始似乎情调和气氛都不是那么回事,大家似乎早已不再关心曾经的当年和当年的曾经……
“杨浦——”是刘大鸣的的声音。杨浦在海滩边站住,扭头看见胸前飘荡着那条艳红领带的刘大鸣快步走到跟前。“怎么,不习惯热闹了?”刘大鸣话里含着讥讽。杨浦苦涩地一笑,本想说句不咸不淡的话,又忍了。两人在海边走着。刘大鸣说,“咱俩从见上面到现在还没有机会说上话呢。”杨浦把烟头扔进黑森森闪着油漆一般光亮的大海中,那点火光在海面闪了一下就没了。杨浦本想说,是啊,自从见上面,同学们就一直围着你,特别是女同学,财产啊,别墅啊,资产啊,股票啊,名车啊,欧陆风情啊……众星捧月一般,你哪有功夫跟我谈呢!这话挺酸的,杨浦说不出口,却说,“是啊,是还没说上什么话。”刘大鸣说,“老班长,这次同学聚会,我是真有想法要跟你谈谈呢。”“什么想法?”杨浦问。他觉得这或许是刘大鸣的客套话,他想象不出眼下的刘大鸣,一个拥有上亿财富、身价显赫的矿业老板,有何想法需要与他谈谈。“实不相瞒,老班长,我想让你辞职出来帮我干!”刘大鸣看着杨浦说。两人都停住了脚步。杨浦突然笑了。“开什么玩笑,刘大鸣?我帮你干?帮你干什么?”杨浦嘴上这么轻描淡写,但心跳加快了;刘大鸣的语气和神情告诉杨浦,他刘大鸣是来真的。刘大鸣掏出香烟递给杨浦,自己衔上一支,又掏出打火机,先给杨浦点上,自己再点上,嗞嗞地吸上一口。刘大鸣把“实不相瞒”的一切向杨浦坦露出来。
这些年里,刘大鸣对矿产资源的发展前景和财富价值的认识,已非他人所及,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修成正果”了。对于如何搞到探矿权继而拿下采矿权到最终占有整个矿权,搞定一座矿山,这一整套路径、程序、关节、手续,他早已轻车熟路。他是通过清产核资、股份制改造、变相收购等一系列复杂程序,并佐之以“相关配套(行贿、吃喝玩乐、高档消费)”手段作用下,才拥有了大型规模的公羊山矿权,并坐上矿业公司董事长大位。从那时起,他就把所有从公羊山赚到的钱投入到在全国各地的找矿买矿上。现在他终于又拿下了另一座中型规模的铜金矿矿权,就在马山矿业公司不远的岐山镇。他告诉杨浦,他是采取了日本鬼子当年那种“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方式秘密开展了三年之久的公关工作。三年下来,他把省市县地方政府上上下下一干人全部搞定,并最终拿到了开采矿权。
“这个秘密,今天是首次公开。”刘大鸣说到这里卖了个关子,但口气里透着财大气粗。“至于这当中花了多少钱,那就不便透露了。不过,跟这座金矿的价值比,那点钱也就是毛毛雨,往大的说,就是九牛一毛!这座金矿一旦开采出来,每年的财富都是要以亿计!”“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杨浦看着黑暗的大海说;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抵触刘大鸣那种说话的口气。“老班长,你如果辞职过来,我就把这座金矿交给你,让你全权负责!”刘大鸣说,把嘴里的一口烟吐得很长。“我左思右想,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你的能力、才华和专业水平,都是公认的,当然,还有你的人品。我敢说,把这座金矿交给你,对我来说,应该算是‘物归原主’。”应该说,这一刻杨浦的心思是有些乱的。从最初选择采矿专业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渴望着自己能够管理和支配一座完整的矿山,他要在一座完整的矿山上规划他理想的蓝图,施展他的才华和抱负。这些年过去了,他这个梦想几乎已经湮灭,现在,刘大鸣猛然间又唤醒了他的梦,就像一座废弃的暗室突然被意外的火光点亮。
刘大鸣看出了此刻杨浦的心思,他拍着杨浦的肩膀说,“老班长,是不是太突然了?没什么,后面还有三天游山玩水的时间,你可以慢慢考虑,咱俩天天在一起,有许多事情要谈的,譬如你的酬劳,你的待遇,要配什么车……”
海面上风大了,风中飘着细密的海水粒子,沾上唇边咸咸的。月光隐匿在云层里,大海上一片深黑。杨浦打了个寒颤,他觉得身子突然冷下来。刘大鸣将手臂搭上他的肩膀,说,“咱们回酒店去迪厅吼它几嗓子,跳它几曲吧!”
不知是出于心乱,还是逃避对刘大鸣要做出承诺的恐怖,杨浦突然说,“大鸣,我忘了告诉你,我明天一早就要回公司去。公司有个技改项目,后天一早就要开论证会,专家都是我请的,我又是主持人,所以是不能缺席的。”刘大鸣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臂弯里的杨浦;记忆里,班长杨浦是从来不撒谎的。刘大鸣说,“那这样吧,明天一早,用我的专车送你回去。”杨浦说,“不用了,明天一早,公司里有车会来接我。”
回到酒店房间,杨浦才觉得自己一时头脑发热的谎言,其实是把自己逼到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他也不明白,那一刻自己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回去了,而且把理由编排得无懈可击(是有一个技改项目论证会,但那是下个月的事),更要命的是,刘大鸣提出用他的专车送自己,自己只要说一声“谢谢”就结了,为什么居然信口说出“公司有车会来接我”——真的会有车来接吗?
现在是夜里十点多了。其他老同学还没有回来,要不还在迪厅飙歌狂欢,要不就去夜市吃宵夜了。他现在必须做出决断。既然话说出去了,他就必须走。公司派车接他,是不可能的。是他的待遇级别不够,他只是马山矿业公司总经理助理(按以往国有企业的行政级别,他只是个正科),在矿党政班子里,除了董事长、党委书记、总经理裘胜荣配有专车外,副书记、副总用车都是公务性派车,不享有专车。他如果提出要公司派车来接自己,就显得十分不知趣了。就是厚着脸皮向公司提出要车,即便是同意了,那派来的车可能也就是公司里那辆最破旧不堪的普桑,这次参加老同学聚会,他觉得自己的脸面够寒碜的了,他可不想因为派车来接这件事再丢人现眼。思前想后,杨浦没再犹豫,收拾行囊,连夜就走了。除了刘大鸣知道,他跟谁都没有打声招呼。杨浦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其实很卑微,也很脆弱。
孤零零地坐在夜行的列车上,杨浦内心空落落的。车窗外,灯火斑斓的城市渐渐远去,原野上大片大片的黑暗如帷幕一般。从满心欢喜地来到这座海滨城市,到孑然孤独地离开它,不过半天时间,而就这半天时间里,杨浦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抛到半空,他没着没落,不知所措,只是现在好像又回到了地面,却发现自己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