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0年第02期
栏目:中篇选粹
泉州,南门万寿路。不远处,穿越在16世纪的晋江水不停地流淌着,哗哗的拍岸声由远而近。李贽那三开间二进深的院落,今日显得格外古肃,其妻黄宜人已病入膏肓。病榻前,女儿李恭懿和女婿庄纯夫愁容满面,焦虑万分。他们望着面容憔悴、瘦骨嶙峋的母亲,她那一双透露着神韵的美目,如今已蒙上一层黯淡之光,晦暗的肤色,散漫着黑色的光气,灰褐色的指尖,仿佛探寻在死亡的边缘。
庄纯夫向李恭懿使了个眼神,她会意地走出门外。他对妻子说道:“老母的病日见沉重,泉州城的名医都请过了,还不见她老人家好转,要是父亲知道了……唉,怎不让人心急如焚?!”
“是啊,近日连汤水都喝不下了,这可如何是好?”李恭懿说着,不禁滚下两颗辛酸的泪滴,一如雨打梨花,令庄纯夫心疼不已,轻抚着她的肩头。
“莫急出病来,我再想想办法。”庄纯夫安慰着妻子,额头却沁出细密的汗珠。其实他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知了在窗外树梢上无奈地叫着,吟唱一首短暂的生命之歌,预示令人深思的宿命。李恭懿忽然眼前一亮,她想,凡人不能救阮母,就求大慈大悲的佛祖来拯救她吧。她对丈夫说道:“纯夫,我要到开元寺上香,老母多劳你照应,我去去就来。”
一贯坦诚豪朗的庄纯夫听罢憨厚地苦笑一下,欲语还休,岳父李贽不信神不信仙不信鬼的思想影响着他,然而事到如今,也就由妻子如此这般,免得她留下遗憾而自责自怨,他温和地说道:“快去快回!”
李恭懿掖好盖在母亲身上的被子走出房门,穿过宽6公尺,深9公尺的正厅堂和天井,跨出临街大门,麻利地转身掩上门,走过生意兴隆的街道和林立的店铺,匆匆地向开元寺走去。
李恭懿穿南街走西街,来到了开元寺内,无心观赏寺外寺内盛开的一如红霞烂漫、火团锦簇的刺桐花。她走过宽敞的空场,直奔高悬着“桑莲法界”的大雄宝殿。
殿中林立擎天百柱,平列五方佛,法象庄严、炉香袅袅,斗拱间二十四尊婀娜旖旎的飞天乐伎,似善解人意地为香客们吹奏着无声的心曲。她燃香叩拜,祈求五方佛保佑母亲康复,来生做牛当马也心甘情愿。良久,她抬起头来,弯弯的眉毛下呵护着一双秋水似的眼睛,双目里闪动着泪水。秀气的嘴角与细长的鼻子勾勒出美丽的曲线。她望着庄严的法象,心想,佛祖虽沉默不语,也定已领会了自己虔诚的心意。
东西塔上的风铃叮叮当当低语,只有有心人能听懂它隐含的启示。李恭懿上香回来,见母亲安静地躺着,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黄宜人微垂着双眼,吃力地望着窗外阴霾的天空,仿佛又听到了屋后穿越而过的溪水,时光飞逝,青春不在,病痛缠身的她多想与千里之外的丈夫见上最后一面,然而这种期望又是多么无望与渺茫。南门尽头,晋江的潮声从黄宜人的耳畔漫过,神情恍惚的她犹如梦中,似又回到去年在湖北麻城维摩庵与丈夫离别的情景中……
“夫君,你任姚安知府三年任满坚持辞官,不顾云南巡按御史刘维要向朝廷举荐,跑到鸡足山阅《藏经》不出,终于获准致仕。”黄宜人说着,如释重负一般,“依妻之见不失为一件大好事,我随你辗转生活数十载,这回可以回泉州安度晚年了。”黄宜人沉浸在一种满足中,她离开家乡多年,实在想回故里安居下来,结束这动荡不安的生活。
哪知李贽却认真地说:“我弃官并没有打算回老家!”
“这又是为何?”黄宜人诧异地问道。
“免得受当地官府管束!”李贽口气坚决,似乎在和谁过意不去。
黄宜人听罢,欲言又止,她又是失意,又是无奈,但她很快见怪不怪,丈夫的倔脾气又犯了,一如顽童,谁也奈何不了他,既为人妻,夫大于天,贤柔的她,默默地接受了不太顺理成章的现实。她知道,三年前,他就已经这样打定主意了,他在赴云南姚安太守的路上,途经湖北黄安,碰到了他的老朋友耿定理,他就说过,三年后一定辞官。他把自己的家属全部安排在这里,不带去上任,他已经是意志坚决。他既然想做一回自己,这时节就可官场撒手,但他没有,他说食了多年朝廷之禄,应该尽职。
55岁的李贽携妻从云南直奔湖北黄安的天台书院,白天讲学论道,夜宿好友耿定理家中,主业是门客,兼职家庭教师。不幸的是,他招收女弟子,以及个性要解放、个人要自由的“异端邪说”,与耿定理的哥哥、刑部左侍郎耿定向的正统观点激烈冲突,双方水火不容。耿家门人也分成了两派,彼此针锋相对解决真理问题。耿定理一去世,李贽就离开了耿家,于1585年应好友之邀,迁往湖北麻城维摩庵。投靠另一位知己周思敬,开始了孤寂的学术流浪。三年后,他削发为僧,定居麻城龙潭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