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车离开擦车房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太阳当头悬在空中,但寒冷还是充满着这个北方的城市。我开车快到学校时,把车停在一个小卖部门前,准备买点吃的东西。我在车里打了若干个电话,把下午的安排做了些调整。开车门的时候我遇到了一点麻烦,车门被寒冷的空气冻住了,无法开启。我利用推、拉、挤、拽、拱、砸等动作都无济于事。我打开车窗,将手伸出去,试图从外边拉车门,发现更是徒劳,车门一点反应都没有。
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头走了过来,端着盆求我行行好。我说我被困住了,求他行行好,帮我把车门打开。我答应事成之后付给他十块钱。他立刻精神抖擞,放下破盆,奔我的车而来。他的样子立刻恢复了中年男子的精神劲,脸上焕发出一种夺人的光芒。
他同样利用推、拉、挤、拽、拱、砸等动作,动作幅度和力度远在我之上。他砸车门的边沿时发出哐哐的声音,我的心在疼痛,好像他每一拳都砸在我敏感的中枢神经上。他稍事休息时大喘着粗气,我及时阻止了他进一步的行动。
车门还是纹丝不动。
“算了,我想别的办法吧,谢谢你了。”我说。
“没事。”他客气了一下随后伸出脏乎乎的右手向我要钱。我说:“当时讲好了,打开车门给你十块钱。现在你没有办到,还要什么钱?”
“咱得讲道理,”他显得理直气壮,“不管怎么说,我劳动了,劳动就应该有报酬,不是吗?”
“可劳动没有结果,我还是被困在车里。”
“那是你车门的问题,跟我无关。怎么说我也是帮你了。”他换了一种口气说:“求你了,你看我忙活得都出汗了。”
我看了看他充满皱褶而干燥的前额。
“都闷在身上了,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他补充道。
“真羡慕你,动几下就挣十块钱。”
“要不咱俩换换,我特愿意坐在车里,真的。”他睁大眼睛继续说:“你们是能上车出不来;我呢,想坐车进不去。他妈的这世道。”
我掏出十块钱递给他,然后开车到学校的广场。那里阳光明媚。我把暖风开到最大挡,然后,把座位放倒,平稳地躺在上面,闭上了眼睛。
我猛然惊醒的时候看到雷子拉开车门用怪异的眼光瞅着我。校园里人声鼎沸,很多师生赶着上下午的最后两节课。
我说上午上课累了,在车里歇会儿。他说你回家休息,我说中午在家里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反倒睡不着。车里睡觉真香。
皮院长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铁观音,放在我跟前的茶几上。圆圆的茶叶粒在热水的强力催化下,迅速膨胀,张扬着充满整个杯子。
我有些受宠若惊,说:“这茶叶真好。”
“喝吧。”
我捏了捏茶杯,觉得异常的烫手。我抬头看到皮院长有些凝重的表情。我说:“您真要退?”
“都咋啦,还赖着干吗。”
“这么大个学院,您一退,谁接得住?”
“别那么说,该换换思路了。我是老脑筋,跟不上形势。”
我摇了摇头,然后捏起茶杯放在嘴边呷了一口茶水。水还是有些烫,我倒着舌头在口腔里把茶水推来搡去。
“我希望你能承担起学院的管理工作。”
我囫囵吞枣地把含在嘴里的那口茶水咽下去,说:“皮院长,不是我推托,我真没有那个能力。”
“怎么没有。你博士毕业,教授,名师,学问做得好,人品也让人信服。”
“我是说没有管理能力。”
“你不要把学校的管理看得那么神秘,没什么。不是让你当官。”
“那干什么?”
“要搞学科建设,要做长远的规划。你在国外待过,了解学科发展动向。你应该为学院发展多出力。”
“出力没有问题,只是院长总要管一些事情。我真不知道怎么处理。”
“就这么大个学院,哪有那么复杂。把课教好,把学科建设搞上去,学校的事情就完成一大半了。比较纯粹。”
“我只是觉得……”我努力挑选着合适的词句:“我的性格不适合做院长的工作。”
“唉……”皮院长长叹了一声,“我能理解。院长确实有些事情要操心,一些事情你无法推托。你说谁适合?我就适合吗?”
“……”
“评上教授后就让我干院长,一干十多年啊……就盼着你们这批人起来。”
“有很多人愿意当院长,又很有能力。”
“那倒是,只是……我觉得你最合适。”
“可别这么说。我这个人不喜欢张扬,不善于沟通,爱急躁,什么事情爱较死理儿。皮院长,您别把我抬得太高。我们这批人里,其实……综合素质比我高的有的是。”
“我知道。他们也很好,我承认。”皮院长频繁点着头,“但是你的长处在于学科建设。”
“学科建设也不是学院的全部。”
“但却是我们目前最需要的。”皮院长急急地说,“我上来的时候主张招本科专业,那时候多难啊,很多人反对。谁见到我都劝,费那力气干吗,上好公共基础课就可以了,工科院校没必要弄那么好的数学学科。我心里说,你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啊。高等数学、线性代数、概率论与数理统计,没问题啊,我给你上好,但那是为别人作嫁衣裳。没有一流的理就没有一流的工,大家都这么喊,谁重视呢。得靠我们自己。”皮院长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拿在手里对我接着说:“后来我们申请硕士点,有人也认为没必要,工科专业有的是硕士点,不缺你这一个。可那是人家的啊,人家在发展,我们却成了教书匠啊。”
皮院长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我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现在我们有三个硕士点,学科发展了,教师也培养了,一批人才茁壮成长,势头很足啊。”
我点点头。
“我们现在离博士点只一步之遥,再努把力就上去了。千万不能松懈,别的院校都在拼命,你一松劲,往后一甩就没影了。”
下班后我在办公室里耽搁了一阵,7点钟我正想离开办公室,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听出是沙融的声音。这令我很惊讶。
“你怎么知道我办公室的电话?”我问。
“学校总机一查就查到了。老师怎么还不回家?”
“我刚备完课,正要走。你有事吗?”
“咱俩赛跑的那道题,不知道我算的对不对?”
“你算什么?”
“老师真健忘。你上课说可以算算你跑多远能追上我。”
我想起上午上课那个问题。“你会算吗?”
“我列了个式子,把每一段咱俩的距离都加起来。”
“对嘛。”
“虽然有无穷小段,但是每小段的距离按比例越来越小,最后是一个无穷等比级数,而且收敛。”
“完全正确。”
“平时分儿多给点,我多认真。”
“可以考虑。”
“你那事怎么样了?”
“什么事?”
“就是让你当院长的事。”
“谁让我当院长了?那只是我们院长的一厢情愿。”
“有他推荐你肯定能当上。”
“也不一定,学校要搞竞聘。”
“你应该当嘛。你当院长,我们学生也觉得光荣。”
“你们上课是学知识,我不当院长也不敢瞎讲。”
“没说您瞎讲,是我瞎说。不过,您上课风度翩翩的有领导样。”
“我上课什么时候装领导了?”
“没说您装。老师,您可别瞧不起领导,西方的教育很重视kadership(领导能力),那是人的一种素质,您得以身作则。”
这时的我应该爽朗地大笑一声,顺其自然地幽默一下,以展示我的宽广胸怀和富富有余的智慧。遗憾的是,我的结束语有点过于严肃而使谈话突然中断:“不是我瞧不起领导,而是我根本不感兴趣。”
雪还在凶猛地下着,天空和大地连成一片白色,茫茫地笼罩着一切。我提前走了半个小时,但车还是走走停停,干脆开不动。
车到望家桥时,各路车都汇聚在这个通往城里的交叉路口。我关掉了光盘里的音乐,打开了交通台广播。
我们等待了足有半个小时,长长的车队丝毫没有动地方的迹象。很多司机下车向前张望。我打开车窗,问旁边出租车驾驶室里的一个戴着墨镜的小伙子:“前边怎么了?”
“鬼知道,这破天气不堵车才怪呢。”
广播里传来一个女主持亲切的声音:“据一位热心的司机打来电话,望家桥处堵车严重,一辆微型车抛锚,请过往车辆注意安全,尽量绕道行驶。”
“放他妈了个屁,前后挤得登登的,咋绕啊。”小伙子骂道。
我熄了发动机,下车活动了下筋骨,然后沿着车的缝隙往前走。在上桥的引坡上,我看到一辆微型汽车艰难地爬行。车的后轮胎陷在一个深深的凹坑里,难以自拔。
“操!”那小伙子摘下墨镜,“下雪天微型车就应该猫在家里,出来肯定祸国殃民。”
微型车的后轮急速转动,车向前努力克服雪地的滑力,在坑的边缘挣扎着向上攀登,坚持不了半分钟,那车又一声叹息倒回坑里。
“这车太轻,是不是?”我问。
小伙子摇摇头,说:“那是一方面。微型车轮胎小,又是后轮驱动,上坡不误那才怪呢。拉小套的都是在前边往上拉,有从后边推的吗?”
我看了一下表,已经八点半了。我给校编辑部打了个电话,里边传来乔总编沉稳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的车现在还堵在望家桥,编委会我肯定来不及了。”
“没关系,你是第五个给我打电话的,现在就两个编委到场。”
“那怎么办?我真是说不上什么时候到。”
“大家都很忙,凑个时间不容易,管几个人呢,我们就先开了。反正外审和内审意见一致的也就好办了,关键是两审意见不一致的,我们先讨论着,跟你有关的论文,我们就等你来再说。路上要小心。”
“好的,谢谢。”我挂了电话。
一个交警急急地走了过来,对着微型车喊:“车上的人都下来。”
“我们下来了,车上的那个是司机。”一个穿着裘皮大衣的年轻女士说。
“你们站着干吗,帮着推呀。”
女士赶紧指挥三个初中生模样的孩子围在微型车的后面,准备推车。
小伙子又把墨镜戴上,走过去对他们一摆手说:“你们妇女儿童往后站吧,”然后向我们一挥手:“哥们儿,帮他们一把。”
我们呼啦过来好几个人。司机发动汽车,使劲加油,我们众人在警察的一声号子下一起发力,微型车呼地一下窜出了凹坑。我刚想松手,听到警察喊:“别松劲。”
小伙子说:“我们推不到坡顶,不知他妈的谁修的这坡,太长,推到顶得累死。”他缓口气说:“咱们把它推到路边,不挡道就行。”
我们点头说好。
我赶到编辑部的时候,校园里刚刚响起第四节的上课铃声。编辑部里专家们显得很疲惫,我进来后向他们歉意地打着招呼。
“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叫养车了,跟养孩子差不多,你经常得伺候它。”我感叹道。
“不过你的车倒是物尽其用,我们买个车总在校园开,脚一踩油门就到地方了。”计算机学院的巴院长说。
“还有啊,你比我们多呼吸多少新鲜空气。”编辑部秘书柯琳说。
“啥新鲜空气,今天都是汽车尾气。”
生物工程学院的戴教授递给我一篇稿子,说:“这篇稿子是关于最优控制的,你看看,内审意见非常好,认为是系统地提出了一种最优控制方法,同意修改后发表;外审的意见很差,认为根本没有创新,意见是直接退稿。”
“您是编委会主席,您就定吧。”
“那怎么行,我们不太懂,得尊重专家意见。”
我拿起稿子看了起来。其他编委又开始埋头自己的工作,间或和戴教授交流一下对稿件的意见。
中午下课的铃声响了起来,大家纷纷完成手头的工作,把稿件汇总到戴教授的手里,然后看着我。
我抬起头,说:“这篇文章内容倒没有什么问题,是利用智能算法解决最优控制问题,只是题目有些过大。”我看到戴教授点了点头,继续说:“这篇文章试图用系统的观点给出一种解决最优控制的方法,只是,用人工神经网络逼近非线性问题,再用模拟退火法寻求最优解的例子比比皆是。关于神经网络的逼近能力及模拟退火法的最优搜索能力也有很多理论方面的文章论述,这篇文章利用实例说明这两种方法的有效性实在有点缺乏力度。”
“你的意见是?”戴教授问。
“没有过新的东西,理论上缺乏严谨的论证,我比较倾向于外审的意见。”
“一般外审敢说话,能道出一些学术上的真实。”我旁边的兰教授快人快语。
“我也觉得有个问题,”戴教授说,“最近模拟自然的智能算法搞得很热,各种算法并未成熟,现在就提出系统方法似乎有些过早。”
“而且,一般都是权威专家进行方法的综述和总结。”兰教授强调说。
“是谁写的?”戴教授问。
柯琳看着笔记本说:“是数学学院奥科教授的学生。”
“也算名人,是你们学院的,你定夺吧。”戴教授对我说。
“嗯……其实……”我犹豫着,“这种文章发出去会不会引起同行的笑话?”我看着乔总编说。
“当然要注重质量,只是碰到两审意见相左的还是要慎重些。”
“也是,毕竟是在一个学校的同仁。”戴教授说。
大家再次把目光对准我。我说:“这样,我建议让他作大的修改,修改意见我来写,然后还是要审,而且要外审。”
“也是,给个机会,退稿太伤感情。”兰教授说。
大家齐声赞同。
我挂上一挡,左脚刚要松开离合,看到陆一思挡在我的车前。“你要壮烈牺牲也得找个悲壮的地方,横尸校园一点意义都没有。”
“壮啥烈呀,我活得好好的。”他坐进我的副驾驶位上,说:“找你真不容易。开车,雷子他们在清香楼等着呢。”
“又吃饭?我还想回家呢。”
“成天总想着回家,革命工作忙都忙不完。”
“今天不是下雪吗,一会儿又开始堵车了。”
“你胆子也是够大的,这么大雪也敢开车满城转悠。”
“你这一说我还真饿了,这么冷是得吃点啥补补。”
“你还冷?就你身上的营养底蕴,一补就过。”
“到底吃啥呀?我还没决定去呢。”
“火锅。”
“我就知道是鸿门宴。”我从红红的辣汤里捞出一串黑黑的百叶,蘸着碗里的麻酱一边吃一边说。
“我们还不是看着你着急,是拥戴你当院长,不是把你……”雷子把筷子伸进火锅里翻搅着找地瓜片,嘴里说:“往火锅里推。”
“这玩意不好当,比评教授还难。”
“对你来说就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何止一层,这楼太高,要上你上吧。”
“我靠,要有你那两下子我他妈的早蹦上去了。”
麦鸥说:“小阮,这事确实不是你自己的事情,关系到我们专业教研室以后的生存和发展。”
“你有点过了,奥科也是个教授,又不是一点学问也不搞。他上来也会积极重视学科建设,不应该亏待专业教研室。”
“大家这么多年了都了解。他上来后搞学科建设倒不假,问题是他有没有这个本事,学术界认他老几。再者,他的胳膊肘肯定会向公共基础教研室拐,三拐两拐咱们就废了。”陆小思说。
“太热了,”我擦着汗水对门口的雷子说:“你把门开一会儿呗,吃火锅就应该在大厅。”
“咱们这事还怕人不知道?特意要的单间。”雷子说,“忍会儿吧,你答应竞选院长,我们立刻就撤。”
“真有点斗不过你们。”
“你得学会斗争。”老惠说。
“跟谁斗啊。一个大学,干吗要斗来斗去。”
“你不斗他他就来斗你。”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奥科人还可以吧。也还算兄弟。”
“如果当上院长,未必。”陆小思坚定地说。
“我都有点恐怖了,一个老师,平日为人师表,坏能坏到哪儿去。”
“搞阴谋和坏蛋是两个概念。”
“你们不要刻意诋毁人家。让你这么一说,凡是竞聘者都要做阴谋家。”
“来来,先喝口酒。”雷子向大家举起杯子,然后一干而尽。
“不过有一点需要考虑,”麦鸥慢慢地说,“学校的领导都应该是学术权威,不是权威领导权威,心里肯定没底。”
“大家支持一下就完了呗,我肯定支持。”我把剩下一半的啤酒倒在嘴里。
“麦鸥说的对。学校要做学问,领导绝对要有学术底蕴,否则学科建设咋弄。他弄得不好,你肯定要说嘛,他就会心虚,当然要压制你。”老惠说。
“坦白地讲,你们知不知道竞聘会有多么艰难。我们几个专业教研室加起来教师不到全院的百分之四十,他们要占百分之五十,咋比啊。剩下一个信息研究中心,是从计算机学院分过来的,平时不太参与咱们的事情,但真较起真儿来,人家也是教全校基础课的,论课程性质也应该支持公共基础教研室。怎么竞聘啊。”
“东风破”优美而慢条斯理的铃声及时打断了我们的圆桌会议,陆小思看了一下手机,用手压住嘴唇示意我们不要说话,然后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外走。
“整啥呢,那么神秘。”雷子举杯邀我们喝酒。
麦鸥一边呲着嘴嚼着嘴里的东西一边说:“这午餐肉平时真不爱吃,放在火锅里一涮,真香。”
我开始聚精会神地用嘴里所有器官体验火锅的味道。“饭吃到这会儿,才品出点味儿来。”
“肯定与竞聘有关。”老惠坚定地说。
老惠说的没错,陆小思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们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信息研究中心的主任吉力也要竞聘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