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大姐夫张浩江带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进了家门。他叫梁君,是矿里刚刚提拔的副总工程师,名牌大学毕业,从技术员到区长到副总工,一路晋升,显然将来前途难以限量。据说,媒人们早就盯上他了,或者说,是这些媒人背后的姑娘们早就盯上他了,只是梁君好像一个也没看上。然而,张浩江把自己的小姨子一番口吐莲花的推荐,梁君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从而也把梁君过去逢媒人就说“现在主要忙工作,个人事以后再说”的托词不攻自破了。
张浩江向岳父岳母介绍梁君,那些背景都是这对老实巴交的夫妻从未听过的,比如梁君出身大城市,父母都是高校里的教授,又是独生子,论出身和经历算得上是“蜜缸里哺育,知识文化熏陶下成长”,较之小月的家庭及条件,几乎没有可比性。看人,一米八多的身高,宽肩厚胸,浓眉大眼,皮肤白皙,据说,还一直是篮球场上的主力中锋。见了面,态度也始终谦卑而和蔼。这样的大男孩子如果做了自己的女婿,可是老夫妻俩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事,看来,也只有黄毛三丫头才有这个福分吧。
扭扭捏捏从房里出来的小月,从第一眼见到梁君,原是藏着愠色的眼睛顿时就光泽了,就像是意外地发现了期待的宝贝,更让大姐夫张浩江惊喜的是,小月的脸颊红了,是那种春心荡漾的红——
事情的变故还是二姐夫汪财的身体经医院一检查,是慢性肾衰竭,要活命,下一步就要换肾。医院开价先付三十万订金,这只是排队换肾的条件,至于等肾换了,究竟多少开销现在还没法定。二姐夫汪财平时看上去像个蔫巴人,但到了这时候他却一脸严肃地对媳妇说:“换个屁肾,还三十万呢!我就活它个一百天,等我死了,你就改嫁,重新找个好男人,把儿子养大——”未说完,媳妇就一大耳光抽上他那张黄里透黑的脸。“当初嫁给你就是倒了大霉!”
媳妇跑到采石场找到了那个民营老板黄根发,哭天抹泪地诉说她丈夫的病情严重,甚至认为丈夫的病根就是在采石场累下的,你黄老板不能不管不问,要负起责任,如果不负责任,那她就要跟他打官司。
裸着汗渍渍的上身、理着滑稽的小平头、忙着在办公桌上给面前几个司机开票据的黄根发,一直没有停下来。门外,几辆满载石子的卡车没熄火,还在轰隆隆地响着。他耳朵上夹着一根香烟,猛一抬头,那根香烟掉下来。“你丈夫谁啊,哭嚎呢?”他把香烟从地上捡起,吹了一口上面的灰,叼上嘴,桌前站着的一个司机赶忙勾身用打火机给他点上火。
屋子里闷热不堪,只有一台摇头电扇在有气无力地来回晃悠着。媳妇说,“我丈夫就是汪财。”生着一张国字脸、三角眼的黄根发愣了一下,又坐下来,继续开票据,嘴里一边吸烟一边说,“昨天汪财还上班来的,今天就——”手在票据上划动着,显得有些吃力,那划下的字也歪歪斜斜,艰难地拼凑在一起。汪财媳妇这时就在椅子上瘫下来,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开了,而且只哭不说。屋子里这才显出紧张气氛来。
黄根发把香烟从嘴上拔下来,国字脸变成了苦瓜脸,叫道,“姑奶奶,你等我忙完了再哭行不行啊?我求你别哭了行不行啊?”
一个小时后,黄根发跟在汪财媳妇后面,走进了原修理厂那片山脚下的工棚房区,穿过狭长阴暗、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的巷道,在顶角一间屋前,汪财正靠在门边吸烟,一抹夕阳照在他苍黄的毫无表情的脸上,眼睛向天空翻动着,像是处在冥想中。黄根发上前拍了他一下,他才定睛看了一眼,回过神来,赶紧拉着黄根发往屋里去,热情的劲头也上来了。媳妇进屋就忙着去烧水沏茶。屋子里又潮又暗。两个男人就在一条长板凳上坐定。
汪财说:“你别听我媳妇瞎扯,没那么严重,这年头医院想钱想疯了,也不管你有钱没钱,说你不治就是死,其实是要用钱逼你死。”
黄根发说:“真要三十万?”汪财正要说,他媳妇就把病历递到黄根发的手上,黄根发看不懂那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什么,但确实看清楚了三十万这个数字。他脸色阴沉下来,说,“就是用钱逼你死,你也不能死啊!”他把夹在胳臂里的小皮包放到膝盖上,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沓钞票丢在桌上。“就这些现钱,还是下午刚收的,我都带来了。你先治着吧。”他站起身就走,连走边说,“后面缺钱,再想办法吧。”黄根发前脚刚走,她媳妇就把那一沓钱沾着唾沫一连数了两遍,一共三万八千块。她把钱又扔回到桌上,那些钱像是受了委屈似地散乱在桌面上。“还差十倍呢!”媳妇拍着大腿叫道。
其实,黄根发那么急匆匆地走,是心里难受,别扭。黄根发熟悉这里的一切,这种地方他过去就住过,这么多年了,汪财居然就住在这里,而自己竟然一次也没来过。汪财那个破烂简陋的家,看着让他寒心。如今,又遇上要换肾这等要命的事,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
刚刚走出村子,一个男孩在身后直呼“黄叔叔,黄叔叔——!”是汪财的儿子,一个瘦弱单薄的十四五岁的男孩,脸色苍白,喘着气地跑到跟前,一把抓住他,哀求道:“黄叔叔,你要救救我爸爸啊!”这孩子经常送饭到采石厂,黄根发熟悉他,是个懂事规矩的孩子。黄根发把孩子搂进臂弯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