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6年第02期
栏目:感觉
母亲用一生期待和祭奠的爱情住在坟茔里。那个被她爱恋了一生的人,在一个初冬的早晨将点豆腐的卤水倒进自己胃里,留下一锅苦难的豆浆和同样苦难的妻子。妻十七岁,腹中儿三个月。母亲在坟茔坐了三天,完成了一个女人一生的交待。树上的老鸦懂得她的心思,从此在墓前做窝,生儿育女再不离去。母亲回来时身后跟着的是她的夫兄,在东北叫“伯哥”。矮个的奉命到坟前带回弟媳的伯哥,敛着眉脸走至坟前说,弟妹,回吧。被叫作弟妹的年轻寡妇顺从地站起来。
伯哥却不走,侧了身让女人走在前面,顺手从路旁扯根木棍,掂了掂捏在手里。伯哥是赶车的,拿鞭子惯了的。这伯哥后来成了我的父亲,母亲一生与他生儿育女。我们姊妹七个。母亲的至爱我叫作叔父的,据说长得好,瘦高,面容清俊,性格温和。不像我父亲脾气火爆。那时家里养一挂三匹马的马车。三个牲口都怕父亲,都由父亲指挥,却由叔父侍弄。父亲出车回来,鞭子挂在仓库,洗手吃饭,再不过问。卸车、喂马、收拾车上物什全部由叔父完成。
父亲和叔父的父亲我叫作爷爷的人据说是个古怪的老头。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作古,我的关于他的所有记忆源自父母的短暂叙述。父亲是个不擅叙述的人。母亲一生的记忆则多半耽在她与叔父的短暂爱情里。或者说她每一次关于这个家族的叙述都会停顿在她与叔父的爱情片断里。母亲随意抛锚的叙述使我的家族记忆长时期停留在时间碎片里。在后来拼接的故事中,我爷爷很有一些自己的派头,比如睡觉的时候,鞋子要整整齐齐摆在床头屋地上,旁边放着他的夜壶,位置不能偏,顺序也不能错。
比如他打牌后回家无论白天与黑夜都要吃一碗面条,必须是手擀的,面要和到几分硬、揉到几分熟、切到几分厚、煮到几成烂都有固定模式。我母亲一生都没学会擀这种面条。爷爷吃的煮鸡蛋必须保持七分熟。这样煮出的鸡蛋黄是溏仁儿。爷爷会唱曲儿,会烧烟泡儿,会打牌。种种习性说明,爷爷是阔绰过的。除了这点幸存的劣性之外,他的正白旗贵族血统在一路讨饭一路北行的风尘中全部成为过往。他的行为几乎谈得上隐姓埋名。他挑着的箩筐前面放着全部家当,后面坐着我的叔父。我父亲那时四岁,长大后他只记得自己曾紧紧握着悠荡的筐绳。
爷爷的身份还可以在奶奶身上得到佐证。我奶奶是汉人家的大家闺秀,脚裹得工整,有一手好针线和好厨艺,而我奶奶对爷爷言听计从。我哥哥小时候家里还种着一些小片荒,春种秋收夏锄禾,几乎所有活计都是我奶奶颠着小脚独自完成。她一生的贤德和温良成就了我爷爷的坏脾气。这个混账的老头儿,习惯把牌桌上的不顺变成家里吵闹的清晨和黄昏。我爷爷发火时她在做什么?我发现附于这个我成年后无数次想过的简单问题答案上的生活现实,在发生当时,就因为主角被忽略而忽略掉了。
爷爷的吵闹父亲也是听不到的,他每天天不亮就从叔父手里接过鞭子赶着他的马车出去赚钱,那时我爷爷还在晨睡。父亲的妻子和我的母亲——那时她还是叔父的妻子——两个女人小心翼翼把公公的早点端上,小心地唤一声“大”,等躺着的老人轻轻哼一声才敢悄悄退出去;碰上老人不顺心,这声轻哼就会变成怒骂,且会挤满整个清晨。母亲躲在叔父的怀里捱过这个苦难的早晨,而父亲的妻子则是咬着被角哭过了六年的光阴。后来这个绝望的女人终于离开父亲嫁了邻村的王姓男人,因为不能生育受到虐待,疯了。
直到我上中学时她还经常来我家找父亲,父亲总是提着棍子将她送回家去。离了婚的父亲更不着家,吃过晚饭就出门去,在别人家里待到深夜才肯回来。这也惹怒了爷爷,他变本加厉的吵闹终于葬送了年轻的叔父。关于那个早晨的记忆是诡异的。在我母亲的叙述里,那个早晨的前半段跟以往所有日子一样浪漫温情,后半段因为死亡而覆上梦幻的神秘色彩。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因为悲痛太过而被母亲艺术化了一些细节的成分。
按照剧情,作为故事主角的叔父,在那个早晨的蒙黑的天光里提着马灯去厦屋捡回一瓢冻饺子,煮好,端在被窝里跟妻子分着吃完,然后开始像往常一样磨豆浆和煮豆浆。我母亲则在被窝里继续一个睡眠。凌晨的天光麻黑,一切静得来不及醒来。一切都与以往没有不同。没有任何预兆表明这个年轻的男人将在豆浆煮开的下一刻里走向黑暗的死亡。我母亲的腹中儿也不知道自己即将失去父亲,他没有在母腹中以神的名义给他母亲一点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