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前妻姓毛,再嫁夫家姓王,我们叫她王魔怔。我对王魔怔的好奇起自一个中午。那天放学回家,门口挤着一群女孩围观。我那时很好奇,为什么这个非亲非故的疯子常常出现在我家里?为什么她被容忍在我家里大大咧咧为所欲为?为什么她可以拎一根棍子撵得院里鸡飞狗跳?为什么她随意拿走窝里的蛋,扔到灶坑里烧,烧完了随心情吃或不吃,母亲都不愤怒?为什么她可以笑嘻嘻随意翻动供奉在箱盖上的祖父母的灵位?为什么母亲对她的恶作剧视若无睹?母亲的毫无原则让人疑心她的迁就不是因为善良。母亲到底怕她什么?
但王魔怔似乎很是惧怕父亲,不管彼时她正闹成啥样,只要听见父亲的声音远远从院外传来,她就立刻恢复安静,乖乖坐着像个小女孩,还会对着父亲痴痴地笑。父亲说,你咋又来了?王魔怔笑嘻嘻的。父亲说,你赶紧回吧。王魔怔还笑嘻嘻的。父亲说,你下地穿鞋。王魔怔就笑嘻嘻地穿鞋。穿了鞋却还是赖着。父亲就肃着脸,拎着棍子站地边等,王魔怔求救地看我母亲。母亲一言不发,却用表情替她求情。王魔怔就被允许在家里吃了饭。父亲坐炕沿上抽烟,耐心地等她吃完把她送回家去。
但她下次还会来。每次间隔时间不定。她的疯病时好时坏,来我家时都是坏的。坏得轻时她穿得很光鲜,会给我们带好吃的,柿子饼和大块饼干都带过。更多时候则穿得破破烂烂。衣不蔽体的时候也有。母亲只能找些父亲的衣服给她。王魔怔个儿大,穿父亲的衣服刚刚好。赶上父亲不在家时,母亲会许她在家里住上几天。她跟母亲聊天,却每每辞不达意。我问过姐姐,但没有一个姐姐回答过我,可她们又在我回过头去的时候偷偷耳语。我也问过母亲,母亲从未正面回答。
我发现姐姐们跟我不一样,她们害怕王魔怔不是因为她手里挥舞的象征疯魔的棍子和玉米秸。她们和我一样杂在围观的女孩中间不敢回家,但她们似乎别有心事。后来我发现王魔怔一来,鸡飞狗跳毫无秩序的我家门口,会有一些特意放慢的脚步,那些脚的主人还会通过门口往院里瞅。他们迟疑的步伐和好奇的眼神让人相信他们有着拆毁院墙洞悉一切的能力。那是一种让人生出羞耻的压迫。姐姐们宁可混在女孩堆里参与围观装成毫不在意掩饰无法躲藏的初长成的羞耻。
没有一个姐姐主动提起王魔怔,她和我的家史一起成为这个家庭的隐讳话题。隐讳,是一个让人无限好奇的词。我在姐姐们的脸上捉到它,却无法在她们那里得到求证。没有哪个女孩肯对我做出描述。但父母的婚姻故事在王魔怔身后若隐若现。一个家庭的历史真相对成长的女孩有着磁石一样的核心吸力。母亲的语焉不详与姐姐的刻意回避使我对家里这个疯子的好奇不断擦亮,一日一日变得清晰。一个家庭的历史从来都不是孤立的,它总会经由一些人和事串联起来。王魔怔的存在使我家的过去与现在成为连续,甚而由她将家里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着的事情有机连接。
与一个跟着一个长大的女孩们一样,我在蛹茧里奋不顾身地幻化自己,然后飞蛾一样向着知道的光和火勇敢而去。人的成长需要代价。我们的代价从羞耻心开始。王魔怔成为我家的隐匿家史的符号。对她背后的家庭史的讳莫如深和秘而不宣成为女孩们是否长大或成熟的标志。我们确信村里流传着关于我家的一些谣言。恼人的是,我们听不到那些谣言的具体内容。没有人会当着儿女的面讲人家父母的陈年旧事。人有遗忘不愉快往事的本能,我家的往事因为王魔怔的出现被时时提起,重新复习。我家的女孩,一个跟着一个长大,一个跟着一个在被眼神拆毁的院墙里学会羞耻。
很多年,王魔怔以这种直抵生命的方式参与着我们的生活。她不时出现,却是不容忽视的存在,她是一个符号,使家庭气息充满苦难意味,使生活成为另一个模样。王魔怔就这样成为我对家的概念的最初理解。但当我终于无视她的存在,并能接受她在偶尔清醒时给某一个女孩梳头,或安安静静坐在炕上与母亲聊天时,突然有天家里气氛不对。有个消息说王魔怔死了。死因不清楚。再后来偶然有机会听说,她死于一场意外。养子霸占了她唯一的财产,一气之下她再度疯魔,走失在外面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