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老乡急忙送他进医院,输液两天才救过来,老乡们无力替他垫付住院费,医院拒绝进一步治疗。秦开礼醒过来也坚持不再治疗——万一和公司的纠纷得不到解决,哪来钱归还老乡?秦开礼不愿欠债,也不愿拖累家人。
秦开礼说,这两样,比死更难受。
按老乡的说法是秦开礼命不该绝,毛子赶回来了,还带来一个人。毛子面带得意,介绍,这是市总工会彭部长。原来毛子遭恐吓后,一气之下到市里反映情况去了。市总工会听毛子说了秦开礼的事,当即安排保障法律部彭部长同他一起来县里。彭部长第一眼看到秦开礼就惊叹不已,翻来覆去只一句话:为啥不先救人?为啥不先救人!
市总工会立即和医院签订住院合同,给秦开礼垫付了全部治疗费用,两个月后伤愈出院,又给秦开礼买了一部轮椅,希望有助于他康复期间的行动。事实上轮椅的作用超过了市总工会的预计,刚出院那阵子,秦开礼每天就靠坐着市总工会赠送的轮椅,沿街乞讨维持生活。稍微多乞讨一些日子后,那个地段好些人认得他了,秦开礼逐渐放不下脸面,乞讨勇气越来越小,能勉强离开轮椅做一些动作,他又每天坐着轮椅沿街拾废品,换钱购买食物。
那天卖废品多挣了几元钱,秦开礼摇动轮椅滑到公用电话机前,想给家乡的村子通个电话,托村上的人给妻子转告消息。到电话机前又犹豫了,不知该如何谈自己眼下处境,在电话亭前发了好一阵呆,又摇着轮椅离开了。市总工会的彭部长知道了秦开礼想打电话的事,不知是不是受到启发,总之,是彭部长让秦开礼给家乡政府打电话,请求支援。
我成了最先把秦开礼情况传回去的人。
我没有给竹林坝村去电话,只和镇长通话,报告了秦开礼受伤的情况和现状,我也提到了秦开礼特别不希望让妻子担忧。镇长听我说完,好一阵不出声,然后,骂了一句粗话,要我等他电话。
过一天,镇长在电话中指示我,镇长说已经向县上领导请示,要我留在那里,配合当地市总工会彭部长工作,给秦开礼争取合理的赔付。镇长把事情提到了一个高度,他告诉我,这已经不是一个农民工的问题,也不是一点医疗费和伤残金的问题,你一定要尽力配合彭部长把事情办好。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影子一样随时跟随彭部长,近乎保镖。不是我样子有多威严,是我无法和当地人进行语言交流,他们的话比外语更难懂,我的普通话又比难懂的外语更复杂,自己说得像患了语言障碍,弄得别人的听觉能力也大大降低。我既惭愧又难堪,彭部长却认为这样最妥,他说,不说话比说话好,你要说多了,人家反而不怕你了。
他要我不称彭部长,改称老彭,更像搭档。
我和老彭就这么商定,老彭熟悉各种保障工人权益的法律法规,又是本地人,语言通,情况熟悉,人也熟悉,凡事由他出面,我只需要在他身边板着脸,保持严肃认真,让对方明白,这事已经引起民工家乡的政府重视就行了。
就跟着老彭,逐一找有关部门,找有关或“无关”的领导,从老彭的表情我看出了,该说的话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也说了,可以做和不可以做的事他全做了,我不是听懂,是看懂了,保障法律部的部长照样无法实现保障。
我自己还弄出一肚子委屈。
按说我也是个行政干部,和当地县上那些部门的负责人应该是同级别的,可人家就没当回事。人家不说不行,也不说不办,只说尽力,一听那语气就知道是啥意思,我们在镇上敷衍别人就是用的这种语气这种说法。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这儿不是我任职的镇。在我们镇上,我咳嗽一声都算数,在这儿我能做什么?只能反复说请多支持。我连文件上的话都不便重复,我不说“官话”可能实际效果还好一点,我要正起样子讲原则,估计人家会彻底不理我。
直到正式与公司接触,我才理解到当地官员的无奈。
老彭直接接洽,也请当地有关部门代为接洽了好几次,希望和公司老板当面协商。公司老板不露面,甚至毫无反应。老彭又请县上有关领导出面联系,这次回话了,不是老板本人回的,是让他下面的人带话出来,他不是工会会员,不是中国公民,他是来支持中国某地发展经济的……
行政协调这条路毫无希望。
我向老彭建议,这个状况最好尽量不让秦开礼本人知道。我俩正在说这事,一不留神被毛子听见了。毛子顿时立起眉头大骂,他装啥疯!不要以为我们没有后台,不要以为我们只是个下力人,惹毛了老子……
毛子声音很大,我怕被秦开礼听到,忙制止。我心情本来不好,一时性急,说话没注意方法,被毛子理解成我在训他,毛子一板脸就同我闹起来:说几句有啥了不起?你只晓得压我们!当着老彭的面,我有点下不来,我也生气了,不再搭理毛子。
谁知毛子继续不服气,指责我,你把眼睛瞪得像牛卵子我就怕你了?你官再大又咋样?我不求你,不惹你,你能把我咋样!
我只好咽下火气劝毛子,别急了,听老彭有什么打算。
老彭当着我们的面,电话报请市总工会批准,立即起诉,通过法律渠道解决。并免费提供一名律师,援助秦开礼讨回公道。
听说市总工会派律师协助起诉,秦开礼像播下种子的农民,有了一种实在的盼头。浑浊的眼睛里竟罕见地露出闪光,仿佛看到了秋收的景象。老彭只把事情告诉了秦开礼,没有对秦开礼说其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