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里有一通语音留言。是那个男人,他的声音像一条蛇在沙地上缓慢地蠕动。
这是第四次了。每次都是不同的号码,关宇让刑侦支队的同事查了,全是用路边的磁卡电话打的。看来,这人要和他玩游戏。
接了两次这种电话,关宇再看见陌生号码就不接了。但男人不罢休,上次留了言,只有一句话:“怎么,你怕了?”这次是两句话,“好好想想。”停顿片刻,“照顾好你的家人。”
最后一句,像布满钉子的滚木极其缓慢地从关宇的耳膜上碾过,惊得心口混沌一片疼。胃跟着抽搐起来,几秒钟揪扯一下。关宇看表,三点多了,他让送他的小民警直接开到永和豆浆店,吃份快餐权当是午餐。
关宇进店先要了杯热乎乎的豆浆,紧紧捂着,手和身子很快暖和起来,抽搐也停止了。他掏出手机,又听了一遍留言。热干面和油条同时端上来,关宇让服务员再来杯豆浆,埋头呼啦啦吃起来。
嘴里吃着,脑子没闲。关宇梳理了一遍记忆。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里面,似乎没有这样音色、语速和语调的男人,难道对方作了刻意的处理?他到底想怎样?关宇将最后一口热干面送进嘴里时,拿定了主意——静观其变,等男人先露出底来。
回到局里,关宇先化验从的士司机指缝里取出的一点毛发和表皮组织,不是司机的,那么极可能是犯罪嫌疑人的,而且是两个人。现场的照片洗出来,关宇对照着画出一张司机的模拟像,让科里的后勤马上送到刑侦支队。市里近几天没有的士司机报失踪,彭支分析可能是周边县市的,有了模拟像,查受害人的身份就方便了。
关宇画像是省警界“一绝”,他不喜欢用电脑合成,而是拿一支碳笔在纸上勾画。几年前,市里出了个四劫匪抢银行的案子,省厅督办。四名犯罪嫌疑人的通缉像,关宇画了一稿,省里来的专家画了一稿。等嫌疑人的身份确定后,和照片一比对,大家嘴里不说,心里都觉得关宇画得像,背了省里专家对他暗伸大拇指。关宇做事一个字——细,落笔前他研读了每一位目击者提供的资料,在脑子里去杂抓髓一番,才在纸上落笔。笔触间,揉进了他对嫌疑人性格特征的推断。而专家据说用的是最新软件,在屏幕前熬了一天一夜,鼻子、嘴巴、眼睛、耳朵一点点拼起来,出来后怎么看都像个假人。后来,四名嫌疑人抓到了,有心人拿出之前关宇的画像一比对,神了,不只五官模子形似,连神态都契合得八九不离十。从那以后,“六指关”就在市里、省里叫响了。
白色絮状物上的东西,不是血迹。正忙着,松岗村派出所的老傅让人把半只耳朵和一只手送来了。两样东西白惨惨的,耳朵的边缘有一侧极不规则,向里凹进去一个弧度,手却像是用利器给生生割下来的,切口齐整。不过手和耳朵的表面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了。关宇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大胆的推断:会不会是医院或者学校生物室的废弃物,被人随意丢进了垃圾堆里,再被野狗之类的动物给叼到了那片荒山坡上?他用镊子夹起手来,凑近鼻端嗅嗅,有股细若游丝的福尔马林味儿。
关宇给老傅去了电话,让他查查镇上的医院和学校。
放下电话,收到了关小兰的短信:关爸晕倒了,现在人民医院抢救。
赶到医院时,关小兰已经到了,正和几个关家子女站在走廊上。看见他,众人纷纷和他打招呼,有叫宇弟,也有叫宇哥的。一问,关爸还没从急救室里出来。
关爸有子女三十五个,现在三个在国外,七个在外地当兵、读大学或工作,留在本市的,有的像关宇和关小兰已经参加了工作,有的还在读书,小学、初中、高中都有。还没到上小学年龄的,就只有关心和关爱了。每天,关爸都会教他们背《三字经》,逐字逐句讲给他们听。关宇小的时候也是这样,背完了《三字经》,再学关爸自编的教材,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之类的古句,还有唐诗、名言、歇后语、成语……一盘大杂烩,说的全是做人的道理。关爸的子女都是这么给喂大的。
关爸亲生的孩子只有一个,叫关鹏。关宇从未见过,却听关爸说起过无数次。四岁那年,关鹏在长江边戏水溺死。关爸的爱人疯了心,天天跑到长江边又哭又笑,跳进江里被人救上来无数次。终于有一天,她深夜从家里偷偷溜出去,又从江边跳了下去。发现时,她已经漂到了九江。
再后来,关爸将第一个关家子女领回了家。那是个在路边乞讨的孩子,和关鹏一般年纪,厚厚的泥污将小脸弄得混沌一片。关爸带他回家,洗干净了,是个眉眼还算齐整的孩子。孩子说,从懂事起就不知道家在哪儿,跟着一个叫江叔的男人四处行乞。他趁江叔睡觉时一个人偷偷跑了,从此走到哪算哪,饥一餐饱一顿地混日子。关爸抚着他的头说,孩子,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关爸给他起名关小鹏。关小鹏是所有关家子女的大哥,跟着关爸长到十六岁参了军,从部队转业后,辗转到深圳,现在与人合办了一家公司。平时忙,年年过春节都会回来看望关爸和关家子女。
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奇异的一个家庭,一个老人和三十五个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孩子生活在一起。这些关家子女,有的嘴唇上天生一道裂口,有的只有一只胳臂,有的左腿比右腿短出一截,有的大半边脸像赤色的沙石地,有的眼睛只是身体上的装饰物,有的虽然完好无损,可被人放在关爸门前时已是气息奄奄……他们都是不被老天眷顾的孩子,连亲生父母都不再顾惜,人生本该戛然而止,是关爸伸出手给接续上了。
关宇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右手上多出的第六指是不是父母遗弃他的理由。他想过很多办法,想去掉这个让他区别于其他人的赘物。他用缝衣线一圈一圈系住它的根部,勒紧再勒紧。像一截笋尖的六指,慢慢涨红了脸,变成紫红色,紫得发黑。第二天醒来,关宇发现手指上的线圈没了。第六指表情平静而无辜地与他默默对视。
关宇用砖头砸过它,血肉模糊的一团,钻心的疼。关爸什么也没说,拿出医药箱,给他清理伤口,给他上药,给他包扎成白白胖胖的一团。关爸花白的头发,在关宇面前起起伏伏。关宇还想过干脆用刀将它割掉。刀举起来,凝固在空中,良久,又无力地垂下。
从小到大,关宇做过许多梦,最甜蜜的莫过于一觉醒来,可恨的第六指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右手变得像常人一样了。回回梦醒,关宇都迟迟不敢睁开眼睛,他悄悄地将左手伸向右手……还在,那个东西还在,什么都没改变。
一年除夕,关爸像往年一样烧了旺旺的一盆炉火。那时关爸的事迹还没见报,他还没在这座城市出名,除夕夜也没有流流沓沓的客来看望关家子女,送来钱、物。关爸的身边只有六个关家子女,最大的才十四岁。关爸和六个孩子吃着一碟瓜子、一碟雪枣、一碟花生仁,围在炉火边守岁。
火将小小的屋子笼上了一团氤氲的红雾,孩子的脸个个红扑扑的。关爸拿火钳拨弄着炭火,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们都是我疼爱的孩子,你们也要像我爱你们一样爱自己。人死后会进入天国。在那里,我会去找你们,那时候你们一定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可看见脸上的红胎记我就会认出军儿,看见鼻子我就会认出敏儿,看见六指我会认出宇儿……”关爸的声音像催眠。关宇感觉一簇熏软的火苗儿从眼睛直燃进心里,在那儿安静地躺卧下来。
从那晚,关宇和六指和解了。他对它再没有了憎恨和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