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嫁给豆腐郎时才十八岁,在小城里算得上是个水灵标致的姑娘,嫁到豆腐郎家也称得上门当户对。豆腐郎家是本县有名的豆腐世家,虽说在那个年代是小本生意,挣不上什么大钱,但那时也没有什么规模经济,更谈不上谋取暴利,这小日子还算过得富足,最起码阿婆进了夫家的门,第一碗就能喝上了豆味浓郁纯正的豆浆,第二碗则是白嫩鲜亮又麻又辣又味美的豆腐脑,喝下去后阿婆顿时全身都冒了汗,这汗就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冒个没停,做豆腐郎家的媳妇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哪个不是半夜三更就起床的,几十年如一日,直到老了阿婆还是落了个每晚下半夜就醒来,只能躺在床上听鸡叫的毛病。就这样在解放后给她家评成份好歹也是个“小业主”,与无产阶级彻底断了缘份。只是豆腐郎这一家子在县城里是出了名的厚道人家,就像她家做出的豆腐一样,挂在称钩上不散架,货真价实不短斤少两,且文明礼貌待客,在如今是个守法的先进个体户。所以在后来那风风雨雨的历次运动中,她们家也没有受到“群众”的冲击,好像人们都明白这世上再硬的豆腐也经不起人为的一拳相击,更何况这做豆腐的人呢?!
阿婆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她的儿子大雄,她与豆腐郎生的唯一的一个孩子。阿婆的儿子原先是在省城的一家大钢铁厂当技术员,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前几年他却辞去了那份工作,到一家贸易公司当上了经理,这对阿婆来说是有生以来最为沉重的打击,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份技术员的工作可是他十年寒窗,是他这做豆腐的父母辛辛苦苦供养他上完大学而获得的。大雄是她老两口的骄傲,是他们的希望和未来。大雄生得一表人才,取了个媳妇又是如花似玉,养的儿子那就别提多逗人的了。阿婆还是前几年去省城见到自己的儿媳妇和孙子的,当时她的老伴还健在,回想起来那次幸亏没有让老伴同去,要不然八成会将老伴气得晕死过去。他们的大雄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大雄了,身子宽了,脸也宽了!媳妇和孙子看不顺自己这乡里老婆子还情有可原,可是儿子他就不该了,他可是自己一把尿一口奶带大养大的,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怎就这么没了人性呢?
大雄说,妈你来这干嘛,我不是好好的吗l快回吧,爸还在家等着你呢。大雄的媳妇说,技术员那破饭碗是我让他扔的,要不然我们家还只能吃萝卜干饭呢,就连每月寄给你们老两口的三十块钱都得从牙缝里往外抠。这都是啥年代了,大雄现在做生意你知道是和谁在一起吗?是北京一个大部长的公子,人家的老爷子是全国知名的大人物,说出来能把人吓晕过去,反正说给你听你也不明白,保着险哪!大雄的儿子,阿婆见了就喜欢的了不得的孙子,一个已上中学的现代派年轻人只说了一句话,别讲阿婆回答不上来,就连他那爹妈也只能张大着嘴傻傻地说不出话来。宝贝孙子说,奶奶不是离休干部吗,怎么还裹着小脚,想当年总不至于就是这样迈着三寸金莲去上山打游击的吧?
阿婆那时就在想,这世上的人性能让钱给化了,那血脉相依的亲情就更不值一提的了。
儿子毕竟还是儿子,有几个做母亲的与自己的儿子去计较的。这不昨天大雄让人捎了口信回家,说今天中午准到家。阿婆心里自然欢喜得不行,大雄还是他爹去世时回家来的,这一晃又是两年多了,虽说过去的每月三十元钱随着他爹的去世非但一分没少,反而还增加了二十元,这样阿婆每个月能准时得到儿子一张五十元的汇款单。阿婆每次到居委会拿单子时脸上总带着一丝自豪,自己的儿子在省城干大事还没有忘了有个老娘。不过也有人对阿婆说,儿子每月多给你二十块钱也是应该的,眼下这物价就像春笋似的,一个劲地往上窜,上去了还就别想下来,与前几年相比,一个大饼都翻了不知多少跟头,你那几十块钱也就只够买点豆腐吃的。这话阿婆听了可不乐意,大雄在外面挣份钱容易吗?为娘的心里疼着呢,谁又明白这心情2每当这时阿婆总会说:“吃豆腐怎地,我这辈子就是靠吃豆腐才活了这么个长寿,那猪肉啊羊肉的浊气太重,我还不爱吃呢,信不信由你!”
阿婆直奔居委会而来,她要将儿子回来的消息告诉胖主任。在阿婆心里,胖主任就是居委会,居委会就是社会主义,就是她的靠山。阿婆家离居委会也就是二十几米远的路程,阿婆不时地与路人打着招呼,当然都是些与她年龄接近的同辈人,她们都是这条巷子里几十年的老住户了,更何况阿婆家的豆腐在小县城里是出了名的,古人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而阿婆家的豆腐就正好出自这么个深幽的巷子里,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正是因为阿婆家的豆腐出了名,而带动了本巷其它众多私有企业的发展,当然这道理只有后人来为其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