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身体突然变轻了,轻得像一根脱离衣服的绒毛,在空气中飘飘摇摇。但开始不是这样的,开始反而是身体变重了,越来越重,重得连根手指都抬不起,连眼皮都睁不起。
听声音,她知道身边来了好多人,也知道自己已经哑口两三天了。一条隔着衣服的大腿偶尔会碰上她的手,又厚实又热乎,她想抓住一直靠着她手的那个人,是谁呢?他的裤子是又粗又硬的布料,她不停地扯它,揪它。总算有个人注意到她的动作了。
“你们看,她的手指动了一下。”
“又在动?你说老太到底在等谁呀?这口气悠了快两天了,就是断不了。”
“她还能等谁?认识她的人,早就死光了,死了几十年了。”
大家一起围过来,那手静静地趴在被子上,一动不动。早些年,这双手的关节有些变形,现在似乎又恢复了,手掌松驰,手指无力地散开,显得长了。
世雄弯下腰来,握住那只手。“老太,你还有话要交待我,是吧?”
她话就在嘴边,就是张不开口,她的口像被什么东西死死粘住了。她想说:我饿,给我点稀饭!
世雄善解人意地在她耳边大声喊:“老太我知道你放不下的是哪桩。你放心,我们一定让你回老家,回到爷爷身边。”
她想摇手,无奈世雄的手实在太有力了,她的手困在他掌心里,根本动不了。
世雄所说的爷爷,就是她的老伴,当他还在世时,她也跟着孙子们叫他爷爷来着。她才不想回到爷爷身边,爷爷死得很早,才四十岁,秋天剔木梓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脑袋瘪进去一个坑,无言无语睡了大半天,就落了气。那年她才四十二岁,这些年里,她一次都没梦见过爷爷,爷爷肯定已经转世投胎了,无论阴间还是阳界,他们再也找不着对方了,葬在爷爷身边也无益。再者说,这些天她早就跑过去看过了,爷爷的坟底下有一股浸水,爷爷的骨头常年泡在冰冷的浸水里。她怕水,她宁肯被火烧成灰,也不要泡在冷水里冒泡。
“老太啊,你不用挂念我们,想去就放心地去吧,那边一大家子都在等你呢。”
那边的确有一大家子人,爷爷是最早去的,在爷爷之前,这个家已经经历了两次大悲痛,八岁的小儿子死于脑膜炎,过了几年,十五岁的女儿又掉进河沟里淹死了。爷爷去世后,家里再没死过人,平静了很多年,直到后来,三个孩子中仅剩的一个又死了,病死的,肺癌,终年五十八岁,再然后是儿媳,心脏病,终年六十九岁。一个一个,一代一代,都从她眼皮子底下走了,她却像一块巨石般留了下来。
围在身边的人突然都出去了,她听见外面有筷子碗在响,他们在吃饭,说笑,她闭着眼睛想象桌上热腾腾的饭菜,胃里止不住一阵疯狂的欢呼,她闻出来了,肉骨头炖萝卜,豆瓣酱烧扁鱼,青椒炒干子,还有拼盘蔬菜蒸,至少有三样:茼蒿、藕、豇豆。他们今天可真丰盛啊,就跟过节似的。
她飘飘荡荡来到餐桌上方,谁也没有在意她的到来,她居高临下,完全可以大快朵颐,然而,她发现她吃不下了,尽管她非常想吃,但她无法咀嚼,无法下咽,她像个正常人一样想吃想喝,但她的肉身重似千斤,半寸也动不了。只好怏怏地回来了。
一股隐隐约约的汽油味飘了过来,是世雄的手来了,搞了一辈子汽车修理,每个毛孔里仿佛都盛满了汽油,别说是火星,一股热风都能让他变成个火人。很久很久以前,世雄刚进汽修厂的时候,她曾大声喊着提醒他: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她不知道那到底是多久以前,她早就不记得年号了,也不会用数字记年,她只知道用家事来记年,她记得那是儿子死的那年,儿子死得奇怪,正在打麻将呢,刚刚和了一把大的,就高高兴兴地倒在桌上死了。他可不是太快活了才去打麻将的,恰恰相反,他是有事要去求人家,想借着打麻将跟人家套套近乎去的。儿子死了,她居然没怎么伤心,因为恶心压住了伤心,从看到儿子紧闭的眼睛开始,她的脑袋就开始晕晕乎乎,像个悬空的葫芦,又像里面进了个圆溜溜的滚球,往左一看,球就往左滚出好远,往右一看,球又往右滚,往下蹲,球呼地往上跳,往上站起,球索性在里面乒乒乓乓上下乱跳。她被这晕乎折磨得哇哇直吐,没有哪天不吐。她烦死脑袋里面那个滚球了,一有空就拼命地捶脑袋,脑袋都快捶破了,那个滚球还是在里面滴溜溜地转。
正觉得脑袋里面那个滚球终于不再滚了,儿媳又死于心脏病,死的前一天,儿媳还在跟她这个婆婆吵架,因为她不肯洗脚,她是小脚,三岁那年就把脚紧紧地缠了起来,从此再没离开过裹脚布。儿媳把椅子往水池前一顿,要她坐上去,开始她不明就里,以为是要她去那里坐坐,晒晒太阳,哪知她刚坐好,儿媳就一把扯掉她的鞋袜,哗地打开水龙头。她的脚白得奇怪,像一只剥了皮的怪头怪脑的地瓜,儿媳抓过一只,握在掌心里,另一只手往上面抹肥皂,咬着牙巴骨搓得泡沫四溅。她挣不动,就不停地打儿媳。儿媳边搓边说:“还打我,一双脚臭得赶人,连绿蚊都招来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洗脚,从小到大,她都是在屋里洗,关上门,关上窗,比洗屁股还要谨慎。后来,洗脚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她的腰越来越硬,洗着洗着,就一头栽倒在洗脚盆里。脚揩干了,穿上鞋袜了,她还在骂,又哭又骂,好像被强奸了一样。儿媳说:“好咧,谁知道我还能给你洗几回,我自己的脚都快洗不动了。”她只比这个儿媳大二十二岁,刚娶这个媳妇时,她还是婆婆,她还是儿媳,俩人关系不咸不淡,动不动还吵上一架,吵完架就好长时间不说话,后来,有了孙子了,再后来,有了重孙子了,婆媳俩的关系竟慢慢变了,变得像母女,像姐妹。
洗完脚的第二天中午,她听见厨房里咚地一声响,以为是橱柜顶上什么东西掉下来了,过了一会,不见任何动静,就喊儿媳妇的名字,也没人应,走过去一看,儿媳妇倒在地上了。她想把她抱起来,试了又试,她抱不动她,隔壁左右也无人,想到外面去喊人,又怕儿媳妇趁这空档抬脚走路了。亲人走的时候,身边不能没人,这是她从小就知道的至高无上的真理。想来想去,她只能坐在儿媳妇身边,眼睁睁看着儿媳的身体慢慢变凉。
后来医生说:“要是早点送来,说不定还有救。”这句话让几个孙子恨上了她。也许不是真的恨她,因为他们并没让她饿着,也没让她冻着,隔三差五也瞥她一眼,只是很少说话。话说回来,他们也忙,还在儿子手上,农村那个家就给卖了,什么都没要,带了几件换洗衣服毛巾脸盆之类的,就跑到街边安营扎寨来了,一家人凭着双手,四处找活干,当小贩,做工,反正都是挣小钱,她则在家里给他们做饭,他们往家里带回什么,她就给他们做什么,直到儿媳在外面挣不动了,她也不能按时做出一家人吃的饭菜来了,才把手中的锅铲移交给儿媳。现在,儿媳妇没了,她却无法再接过那把锅铲,她眼睛不大好,脑子又笨,不是打不开煤气,就是打开了忘了关上,高压锅电饭锅什么的她也不会使,她很羞愧,从五岁就开始上灶做饭,做了一辈子,到后来,居然做不熟一顿饭了。除了做饭,还有很多事情她都不会做了,针线,打扫,甚至包括说话,她发现她跟孙子重孙子们说不上话了,她说的话他们不感兴趣,他们说的话,她听不懂。她像一个刚刚从外面转来的小学生,坐在一群熟络的老生中间,一道明显的沟壑将她隔在他们之外,她又孤独,又惶恐,内心还有一丝丝羡慕。
世雄是大孙子,除了世雄,她还有几个孙子孙女,但他们都在外地。她一直住在世雄家里。世雄曾对她说,虽然爹妈都死了,但我们做孙子的绝对不会不管你,我是老大,理所当然由我来养你,我吃干的绝对不给你稀的,我吃甜的绝对不给你苦的。她很感激,却故作轻松:“那当然,我儿子没了,你这个当孙子的不养我,谁养我?”过后她却听见玉容在跟世雄嘀咕:“什么叫当然?一辈只管一辈,我们的责任就是养你父母的老,父母不在了,我们的责任也就没有了。”世雄狠狠责备了她:“儿子也好,孙子也好,不都是从她这个老树蔸上发的芽?”她打小就是个简单的人,天生不喜欢琢磨不高兴的事,玉容的话毫不犹豫地被她过滤掉了,只把世雄的话拿来再三琢磨,世雄的话说得多中听,没准这个世雄跟她更有缘分呢,比她跟儿子还有缘分。
从贮藏室里的那张床就看得出来,世雄对她真是没话说,虽然房子小了点,床也小了点,但她人只有这么大,要那么大的床有什么用?何况还有右手边墙上那个拉手,世雄担心她起床不方便,专门在墙上做了个拉手,她太喜欢这个东西了,拽住它轻轻一拉,人就直直地坐了起来,起得那个快,那个轻,就像她不是个老人,还是个孩子似的。拉手做得真讲究,外面包着一层厚厚的海绵,既不担心被撞到,冬天拉着它也不觉得凉,有了世雄这份孝心,别说是住在贮藏室里,叫她睡到箱子里,她都没话说。铺前两柞远的地方就是墙,世雄在墙上钉了个活动木板,平时挂在墙上,要吃饭了,就把木板支起来。
实在要说有什么不满意,就是世雄送来的饭总有股汽油味,然后就是玉容做菜手有点重,菜总是烧得偏咸,因为饭和菜总是混在一起,就像外面的盖浇饭,她总是小心地扒开盖在上面的菜,饭有点咸,因为菜汤渗进去了,所以她几乎不再吃菜,否则就太咸了。她越来越怕咸。她吃得很慢,反正也无事,正好细嚼慢咽打发时光,有时,她嚼着嚼着居然睡了过去,醒来再接着嚼。
世雄在摸她的脸,感觉就像一个从汽油桶里拿出来的大刨刷在刷她的脸。
“冷的,冰冷。”
“那是。一般来说,只要哑了口,也就两三天的事。”
大刨刷又移到了胸口。“但这里是温的。”
“当然,一步步来嘛,这说明她心跳还正常。”
“我们怎么办?就看着一步步往那边走?”
“不然还能怎么办?这不就是送终吗?所谓送终,不就是守在她面前,看着她一步步往那边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