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省城回来才一个多星期,就传来了那个叫人目瞪口呆的消息,易清在学校里杀人了。
那天的《城市晚报》尤其好卖,不到十点就一抢而空,人人都在争相传看那个“校园杀人案”:一个叫易清的大学生,用水果刀活活捅死了自己的同学,至于理由,报上说得不是很确切,好像是跟一个女同学有关。我马上想起了那天在学生餐厅碰到的马悦,同时脑子里一激灵:那家伙会不会是古铜?
我把报纸揣进怀里,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回家的方向走。难道他早有意谋?不然为何要我把易澈带去见一面。不可能啊,他要杀人,不如说母鸡要打鸣。有一年她妈妈让他杀一只鸡,他不肯,他妈妈骂他,把菜刀递到他手里,又把鸡捉稳了翻过脑袋来递到他眼皮底下,他没办法,闭着眼睛在鸡脖子上割了一刀。她母亲鼓励道:“你看,就这么简单,生为男子汉,连鸡都不会杀,人家会笑话你的。”等她烧好开水,正准备拔毛的时候,受到开水刺激的死鸡突然活了过来,歪着血脖子不管不顾地从四楼往外飞。那件事对他刺激不小,他从此就不吃鸡肉了。他母亲转念一想,从另一个角度肯定了他。“连鸡都杀不死,至少不担心他将来去杀人放火。”
刚到院子门口,就见里面围着一堆人,他们也在议论这事。“看着他落地,看着他长大,从小就知书懂理,怎么会杀人呢?”“会不会是跟哪个同名同姓的搞混了?”只有一个人说:“这有什么奇怪?大善必然走向大恶,这是辩证法。你看那些三天两头打架斗殴的,从不见他弄出个命案来,还有那些拿根绣花针都吃力的妇女,有一天竟把自己的丈夫给杀死了。”他们看见我,一起回过头来问:“你前不久才去见过他,你就没看出一点苗头来吗?”
我摇摇头,向二单元401看去,那里是易清的家,他母亲和弟弟似乎都不在家,屋里没开灯,窗户也都关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晚上,正在看电视的母亲突然一声惊叫,出来一看,只见易清赫然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穿着囚服,光着脑袋,戴着手铐。那一刻,我感到呼吸都要停止了。
母亲害怕似的捉着我的手,抖抖索索地说:“真的是他呀,亏你前几天还去见过他。”她上上下下把我看了一遍,似乎担心我从他那里沾染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主持人向观众大致讲述了事发经过。凶手选择了一个周末的黄昏,同学们大都外出了,他也谎称要外出,却埋伏在衣柜里,当他心中的目标打完篮球回来时,猛地从柜子里一跃而出,一刀就把那个同学捅倒在地,接着又扑上去捅了两刀。然后,他换掉满是血迹的衣服,扔掉凶器,来到顶楼,据他自己讲,他计划事情结束后马上跳楼,了结自己。可没想到,到了楼顶,他突然冒出再抽最后一根烟的念头,当最后一根烟快要抽完时,他又想起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来。他扔掉烟蒂,拔腿就往楼下冲去,他一定得在办完那件事以后再去死。他不知道这时学校已经下达了戒严令,刚刚跑到校门口,球鞋上的血迹就把他给出卖了,原来,仓皇间,他光记得换了一身衣服,却忘了换鞋。
作为要闻,易清和那个主持人的画面很快就翻过去了,从明天开始,电视台将对这一案件做追踪报道。
“这下算是完了,不管怎么说,他这辈子都完了。这真是,读了大学又怎么样?还不如我们这些没考上大学的。”母亲的精神明显比晚饭前好了许多,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很久以前,这栋楼里就有股不好的风气,家长们喜欢拿各自的孩子攀比,易清成绩好,我成绩差,她输给易清的母亲已经有很多年了,两人碰了面,要是易清的母亲先跟她打招呼,她回来就问我:“是不是易清又考了第一名?看她那个得意的样子。”要是易清的母亲没有主动跟她讲话,她就说:“是她儿子行,又不是她自己,她狂个什么劲?”幸好,家长的态度一点都没有影响我和易清的关系。
母亲照例在晚饭后一个小时坐下来削水果。去年初,母亲就从厂里办了内退,专门替我看店了。她是个老实人,常常趁我不注意,悄悄揭掉用来遮盖伤疤的漂亮标签,把那些碰伤的水果挑出来,放到一只空筐里。我批评她不懂做生意,她小声说:“反正人不能成心去做坏事。”到了晚上,她把那些受伤的水果带回家来,一个一个洗得干干净净,切去那些坏掉的部分,再把剩余的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插上牙签,这样一来,就看不出我们是在吃烂水果了。但今天晚上是个例外,母亲递给我的是一只新鲜的大鸭梨,我有点奇怪地望着她,她理直气壮地说:“我的阿锋又听话,又挣钱,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能让他吃烂水果呢?”毫无疑问,易清的事给了她不小的刺激。
坐立不安。我来到楼下,向二单元四楼那个熟悉的窗户望去,屋里还是黑洞洞的。自从易清上了大学后,他家里的大小粗活都是我在帮着干,这也是易清委托过我的。对着那两扇黑窗户看了很久,还是没有上去敲门的勇气,我相信他们在家,母子二人此刻肯定蜷缩在沙发上,肯定不想开灯,说不定也不想吃饭,说不定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如果这事是真的——见鬼,我还在怀疑它的真实性——我相信她肯定比我们更早知道这一消息。
我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无论如何,我得想法去安慰一下易清的妈妈,我叫她戚阿姨,谁都知道,易清是戚阿姨活在世上的全部希望,至于家里的另外两个成员,她常常对我感叹:“没办法,这都是我的命,我只能忍受,不能有任何抱怨。”其实,在易清的爸爸出事前,这个家的日子过得还是蛮兴旺的,尽管弟弟有点遗憾,但哥哥的光环多少弥补了一些。他爸爸原本是一家工厂多年的财务科长,工作干得很不错,也很有前途,据说就要提成副厂长了,谁知后来跟着一股风潮学会了开车,刚拿到驾照不久,就出了事,他撞死了一个横穿马路的孕妇,以及孕妇肚子里的孩子,而且还逃逸了,后来经人举报,才捉拿归案,现在在江北劳改农场里服刑。我曾对戚阿姨说:“我去帮你查查吧,看看是哪个狗日的这么多事举报了他,等我查出来,我废了他。”戚阿姨直摇头:“算了阿锋,查到了又怎样?人家又没做错,自己做下的错事,自己不去承担,谁来替你承担?”“不是说那孕妇自己也有责任吗?谁让她乱穿马路的?”“算了,毕竟人家人都死了。谢谢你阿锋,我已经向你易伯转达过你的意思了,他也坚决不肯让你去查,他说没必要,还说他服完刑心里就平安了,否则他这一辈子心里都不会太平。”
也许戚阿姨会在后半夜开灯,那时邻居们都睡了,再没有人朝她的窗户窥视,她应该可以打开灯,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心里的痛苦了。
凌晨一点,我再次来到楼下,向上望去,依然是漆黑一片,难道他们真的不在家?
第二天,易清和那个著名的厚嘴唇主持人一起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母亲端来一盘切成小块的苹果,兴致盎然地坐在我旁边,她到底舍不得天天给我吃新鲜完整的水果。“看看这家伙今天会说些什么。”我忍不住说:“什么这家伙!人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好像一点都不同情。”母亲一愣:“凭什么要同情一个杀人犯?那个被他杀死的孩子才值得同情呢,人家也是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学,人家的父母该有多伤心哪。”这个反驳太有力了,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又不是疯子,谁会无缘无故地杀人!他肯定有他的理由。”我终归是站在易清一边的,人是得讲是非,可人天生是有感情的。再说我有过这方面经验,开了三年水果行,该打和不该打的架,加起来也有不少了,许多次,我真想把那些惹我的家伙一刀捅了,但最终没有捅成,并不是我及时清醒过来,制止了自己,而是当时的情景没有给我那样的机会。杀人其实是很容易的,一念之差,再加上适当的环境,就一下,一秒钟,事情就成了。
“不管什么理由,都不应该把人弄死,哪怕是把他打伤打残呢。什么样的罪名才至于死啊!法官也不轻易判人死刑呢,六道轮回,得遭多少罪才能变成一个人啊。”
“如果是我杀了人呢?你也这样想吗?”
母亲浑身一抖,手中的果盘差点掉了下去。“呸,狗东西,这种话也是可以随便瞎说的?你要是出了这种事,我二话不说,一头从这楼上跳下去。”停了一下又说:“不知你戚阿姨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屋里还是没人?”
我猛地打断她。采访开始了。
他们坐在一个空旷的地方,旁边就是看守所的高墙,更远一点的地方,是荷枪实弹走来走去的看守。天气很好,阳光黄澄澄地照在地上,照在他们身上。那个记者面目倒还和善,也许他看人就是那个样子的,我总觉得他在饶有兴味地研究易清,他想从易清的脸上揣摩出一点东西来,挖掘出一点别人都没有发现的东西来,可惜易清一点都不配合,不是低着头,就是眯起眼睛毫无表情地望着远处,从不正视镜头,也不正视记者。我在心里说,可不许哭啊!男子汉,千万不能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但我真的替他捏着一把汗。
记者背对着观众,他的声音很好听,而且字正腔圆。“我去你们学校做了些调查,我发现你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学生,三年前,你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绩考入这所大学,进校不久,就被选举为学生会干部,还听说你已经被批准本硕博连读,你有着令人羡慕的前途,而且你在老师和同学们当中也有着相当不错的口碑。”
易清点了点头。
天哪,本硕博连读?就是说,他不用考试,就可以直接读完大学读硕士,读完硕士再读博士?去年寒假回来时他可没对我们说过。不过这也不奇怪,他一向是个低调的人,从不炫耀自己,中学时就是如此,考试结束,问他考得如何,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般。结果成绩一公布,他是全班第一。
母亲在旁边发出奇怪的声音,回头一看,她在放肆地流泪。“你看看,可惜不可惜呢?我们这里还从没出过一个博士呢,我要是你戚阿姨,恐怕已经……真不知她这些天是怎么过的。”我赶紧往她嘴里塞了一片苹果,让她安静下来。
阳光很强烈,记者微微眯起了眼睛。“我还特意去采访了一个重要的当事人,你应该知道她是谁,就是马悦,据说她曾经是你的女朋友,你能不能讲一讲你们的交往经过?”
易清摇头。
记者又问:“你不愿意提起这个人吗?”
易清还是摇头。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马悦是这件事的起因,你们因为她……”
易清猛地抬起眼睛,深深地望着主持人,都以为他要说点什么了,结果,他动了动嘴唇,只说了两个字:“不是。”然后又把眼皮垂了下去。
停顿了一下,记者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问:“尽管你不承认,可她的名字还是出现在这起事件当中,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
易清不吱声,就像没听见主持人的问话一样。
“你和马悦,你们是恋人关系吗?”主持人换了一个提问角度。
易清摇头,一再摇头。
“那么,她是古铜的女朋友,但你暗恋她?”
易清更加用力地摇起了头。
天哪,我没猜错,那家伙果然是古铜!母亲突然在一旁拍起了大腿。“这个易清,你傻不傻呀,你怎么不说话呢?这个时候不替自己说话,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也可能是采访不成功的原因,镜头切换成主持人在阳光灿烂的校园里采访其他同学的画面。
镜头首先对准马悦,尽管她脸上打着马赛克,我还是看出来了,她就是那天跟我们在一起吃过饭的那个马悦。
“易清是你男朋友吗?”主持人隐身在画面之外,但凭声音可以听出,他就是在刚才采访易清的那个人。
“不是。”马悦在哭,她捂着嘴,力图掩盖吸鼻水的声音。
“那么古铜呢?他是你男朋友吗?”
“也不是,我根本就没有男朋友。”
“你先认识的易清,还是先认识的古铜?”
“易清。”
“他们两个人中,你更喜欢谁?或者说,你跟谁接触更多一点?”
“你不要再问我这个问题了,我求求你们,不要把我扯到这件事情当中来,我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马悦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冤死了,我跟他们两个都只是同学关系,至于他们背着我有过交锋,甚至打过架,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并不知道,也不是我让他们那样做的,我还觉得他们那样做很可笑,很愚蠢,有损我的名声呢。”马悦说完,居然一扭头,气冲冲地走了。
镜头再次对准一个男生。
“你跟易清、古铜住在一个寝室吗?事发前一天他们打过架,是吗?”
“是的,那一架打得很厉害,易清鼻子嘴巴都流血了,毕竟,古铜练过跆拳道嘛,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当时易清就指着他说,你等着,你给我等着。古铜哈哈大笑,说等就等,怕你这个瘦鸡猴不成。当时我们都以为易清是在说气话,以为睡一觉就没事了,没想到……”
“他们为什么打架?”
“不太清楚,他们俩睡上下铺,古铜上铺,易清下铺,一开始他们声音不大,后来越说越响,好像是古铜要易清离马悦远一点什么的,还说什么易清根本没有资格去追马悦,说他除了高数学得好,其他一无是处。”
“古铜成绩怎么样?”
“呵呵,一般,很一般,他本来就是自费生,他家好像特别有钱,他爸爸是山西一个煤矿主。”
镜头对准一个戴眼镜的男生。
“你认为他们打架的原因是什么?”
“我觉得应该是跟易清的弟弟有关,前几天他弟弟到学校来过一次,他弟弟好象脑子有点问题,他来的那天晚上,古铜突然发现自己的MP3不见了,怀疑是他弟弟拿了,因为他弟弟在他床上坐过。当时,易清非常生气,把他弟弟的口袋都翻出来给他看,然后就拉着他弟弟去住学校的内招去了。那天他们打架的时候,我好像听见古铜在说,你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小贼胚一个,长大了准定又是一个牢改犯什么的。所以我想,可能跟易清的弟弟有关。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镜头又对准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
“你认为他们打架的原因是什么?”
“斗嘴呗,因为我的床正对着他们两个的床,所以我很清楚,他们两个一贯喜欢斗嘴,但斗着斗着就打起来了,这还是第一次。”
“他们俩为什么喜欢斗嘴?平时都斗些什么?”
“唉,都是些日常小事,说到底我觉得还是源自于一种差距,他们是生活观价值观迥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成绩很好,一个却很糟糕,偏偏两人都很自信,谁也不服谁。”
“好,你说说那天打架的事情。”
“那天一开始,他们仍然只是斗嘴,我也没大在意,反正他们经常这样。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很多,越说火药味越浓,我觉得最刺激易清的,可能是古铜突然说了句易清告诉马悦的话,易清一听,嗵地一声跳下床,将古铜从上铺一把扯了下来,我从来没见他那么激动过,当时情况非常吓人,两张桌子都被掀翻了,古铜本来就好武术,好打斗,于是两人就不可避免地打起来了。当然是易清吃亏了,他怎么打得过古铜?古铜是个练家子啊,幸亏大家都去拉架,他才没有吃更大的亏。”
“那句话是什么?易清告诉马悦,又被古铜说了出来的?”
“好象跟易清的爸爸有关,噢,对了,原话是这样的:不错,我爸爸是国家干部,是私开了小煤矿,是赚了黑心钱,可总比你那个劳改犯爸爸强,还好意思告诉人家马悦,大概是想以此博取人家的同情吧?你做梦去吧,谁也不会同情一个劳改犯。”
镜头再次回到那个空旷的地方,旁边是几面高墙,易清还是那副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说的表情。
“易清,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你爸爸的情况?”
易清警惕地抬起眼皮,紧紧盯着主持人。
“听说他因为交通肇事逃逸,正在江北劳改农场服刑,是吗?”
易清还是紧紧地盯着主持人,一声不吭。
“你把这事告诉了马悦,没想到马悦又告诉了古铜,你觉得这事在古铜面前很丢面子,对吗?”
我看到易清在咬嘴唇,鼻翼急剧翕动。
“你为自己有一个这样的父亲而感到羞耻吗?”
易清的脸被放大成特写,他的眼底迅速被泪水充盈,凝成两颗大大的泪珠,砸了下来,紧接着,更多的眼泪断线似的掉了下来。
“你为这样的父亲感到羞耻和疼痛,因此不愿别人提起他,尤其不愿马悦对古铜提起,对吗?”记者似乎觉得自己抓住了要害,进一步逼问下去。
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场景出现了,易清突然大叫一声“爸爸”,从座位上滑了下来,直直地跪在地上,仰天嚎哭了几声之后,一颗头不顾死活地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等看守们终于制住他时,他的整个前额已经血糊糊的不像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