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1年第07期
栏目:农家书场
八百里洞庭往东,鱼米之乡的平原便渐渐变成了丘陵和山地,山愈走愈高,走到湘鄂赣三省交界处,便是“周回五百里”的幕阜山。幕阜山像一柄撑开着的大伞一样,发育出了许多余脉、河流与村庄。云山镇牛高村就是幕阜山区的一个很美丽的村子。当地老百姓说村子像个牛卵,于是村子就形象朴实地命名为牛高村,可能是“牛睾”变的音吧。但外地一位路过该村的专家却说它像个太极。一条S形的小河和沿河的机耕路把村子分割成一个太极图案。村子是沿着一个斜面铺着的,东高西低,远远望去,真的就像一幅太极图徐徐地展开。但村里人看去,还是一个牛鞭两个牛蛋的样子。
村子的上片叫邓家弯,百分之八十的户主姓邓。下片叫毛家弯,百分之八十的户主姓毛。毛家弯的经济要活跃一些,村干部大多是这边的。邓家弯却出大学生,伢妹崽读书好像比赛似的。一个村子两大姓氏,机缘凑巧又与这“矛盾”二字谐音,所以这村里的工作就难免磕磕碰碰。
有一天,一个省里的什么专家在牛高村支部书记毛定郴家吃午饭,酒足饭饱后却放出一个高级屁来,说太极地一阴一阳,相生相克。邓家弯地势稍高,以阳克阴,已占先机。但孤阳不生,孤阴不长,要阴阳调和,须在这阴阳交汇之处制度一下。村干部问怎么个制度法?专家说,搞个公共性建筑嘛,修个学校或礼堂甚至修个庙都行。村干部们一合计,又召集几个组长和党员统一意见,便决定修礼堂了。殊不知却牵惹出一段骇人的故事来。
这一年,一向风调雨顺的云山镇旱得很苦,几个月没下一滴雨了,小河里的水早断了流,只有星星点点的一小洼一小洼,在辣辣的阳光下闪烁着白惨惨的光。
荣老七瞅了一眼屋门前的那块稻子,焦黄焦黄的,一点活生的气息也没有。老婆毛翠翠披头散发汗水麻麻地在地坪边的压水井中摇水,手上摇起了一个个的血泡。毛翠翠本来是个光鲜的女子,自嫁给了荣老七便光鲜不起来了。荣老七担水浇田,两个膀子也酸得快掉了,他在心里默数了一下,五十六担了。这个四十左右的汉子有的是力气,喝凉水都长力气。从水井到稻田有几十米远,为了提高劳动效率,荣老七两个肩膀一边搁了一担水,挑着四个大桶还能健步如飞,可见这山里汉子的精悍与耐力。但这点水一到田里刺溜一声就没影了,比野兔子还跑得快。荣老七一急就大声地吆喝老婆,老婆一急,就发疯似的摇水,可是水流却愈来愈细了,就像四十岁妇女的奶汁。荣老七又想骂,刚张嘴,看见玉超爹从公路对面走了过来,便忍住了,化作一声咳嗽从喉咙里咽了回去。
玉超爹姓邓,年约花甲,在牛高村是个说得起话的人物。夫妻打架或邻里纠纷请他去调解,比村干部有效得多。红白喜事,必请他去陪大客。日子过得舒坦,衣衫穿得整洁,说话有板有眼,所以随便走到哪里村里人都是恭恭敬敬地喊“玉爹”。他有个弟弟在县公安局做副局长,儿子又在北京读研究生。镇里几次请他出山做个村主任,都被他婉言谢绝了。放到旧社会,这算是牛高村的土地上孕育出来的“乡绅”。乡绅作为一个社会阶层已消失了,但作为一个文化的因子是会沉淀在乡下人们的血脉中的。
邓玉超下了公路边的田塍,径直朝荣老七走来:“老七,挑水啊。这天不下雨,你那几担水给稻子当酒喝呀?”
荣老七有点窘,怕一身臭汗的脏着了人家,搁了水桶,嘿嘿地傻笑了两声,说:“急啊,能活一蔸算一蔸吧。屋里六张嘴吃饭,两个娃仔读书一年光学费就要几千。比不得您家拿工资的几个,涝旱不操心。牛高村就数您有福气呢。”
“哪里,哪里,条条蛇子咬人。”邓玉超转了个话题说,“咱们牛高村本来是块多么养人的地,打我记事儿起就没这么旱过,雨饱饱的,又不涝。栽什么长什么,就是插根筷子也能长出筋筋来哩。”
邓玉超从口袋里摸出两根白沙烟,扔了一根给荣老七,寻着草丛中的一块青石板坐了下来。荣老七也丢了水桶,把扁担垫在屁股底下。荣老七知道玉爹今天有话要说,只是猜不透说什么。近来村里也没什么新闻,只有一件恼火的事,支书毛定郴说要集资修礼堂。
“玉爹,村里要修礼堂的事儿只怕是阻止不住了吧?”
“是啊,听说下片的集资款快要收齐了,上片也收了好几户。”
“这礼堂有个屌用?好让干部在台上训人摆威风啊?人平五十元,我一家就是三百元,我伢崽上期的学费还没付清呢。天要收人,这人也要收人吗?”荣老七越说越激动,气呼呼地瞪着眼,把拳头攥得铁紧,浑身发起抖来。这是一个直性子的硬汉子。邓玉超笑笑说:“老七,你那样子好吓人啊,想跟谁打架似的。”
荣老七感觉到了刚才的失态,也笑了一下,说:“玉爹,穷人气多,富人屁多。”
邓玉超吸了一口烟,唆得嘴皮子一溜响,缓缓地说:“也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刚才我在兴来屋里坐,他们说要伙同几个人一齐到镇里去反映。说实话我也有点想法,我向定郴书记提了意见,可他们不听我的。”
“玉爹,我们老百姓咋就没一点说话的权利呢?放个屁也还有点臭气呢!”
太阳的火轮子已经滚过牛湾河岸了,有几家的小青瓦屋顶上升起了淡蓝色的炊烟,婆娘们已开始淘米煮饭了。有汉子在外面劳作的,婆娘就准备了凉茶搁在灶台上,或者打了井水放了白糖用筷子一圈圈搅匀了藏在碗柜里等着给汉子降火。荣老七就经常享受这样的待遇,他和婆娘的幸福生活全在这里头得到充分的体现。有一次,荣老七和婆娘毛翠翠讨论幸福生活,荣老七说,我要是发了财就买许多糖,左手端着白糖,右手端着红糖,想吃红糖就吃红糖,想吃白糖就吃白糖。现在,荣老七口渴得厉害,不但口渴,心也渴,焦焦躁躁的,像有一团火在心里头蹿。
“我不信都是他们说了算!”荣老七愤愤地说。
“镗——镗——镗——”
忽然,一阵锣声迎面向荣老七跑来,像小石子一样打在他的脸上。紧接着,“嘟嘟嘟”地跑来一辆摩托,原来这锣声是坐摩托车来的,难怪这么快。骑车的那个小伙子有点眼生,但车后那个提锣喊话的人却再也熟悉不过了,是一同穿开裆裤长大的邓兴来。荣老七拿着手里的破草帽朝他挥了挥,邓兴来却没理他,兀自把那面锣提到膝盖骨上,抱圆了,抡起锣槌优雅地转了一个圈,然后落到锣面上。那姿势就像一个一手持着短刀一手举着圆盾的斯巴达武士。
“镗,镗,镗——不同意修礼堂的人去镇里反映情况喽——”
邓兴来敲三声锣就喊一句,声音传得很远、很清晰,送进了许多人的耳朵和心里。反复了几次,摩托车便“嘟嘟嘟”地转移了战场。
大约过了两盏茶工夫,锣声又转过来了,车后面陆陆续续地跟了一些村民,各屋场里也隐隐约约有人影在走动。狗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儿,也毫无目的地“汪汪汪”乱吠。荣老七把扁担朝堂屋里一丢,四个水桶扑通扑通地滚到阴沟里。
毛翠翠问:“老七,你去干什么?”
荣老七没好声气地说:“走开点,你没听见?到镇里去。”
“饭都煮熟了呢,吃了去不成?”
三十几个村民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云山镇镇政府。在路上时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但一到镇政府的大门口,豪气就泄了一半,你推我我推你都不肯向前了。镇政府的门头很威武,造型是一把巨大的铁青色的镰刀,铁门也用钢筋焊接成稻子的样子,其象征意义不言而喻。大门两边是一副对联:“同心协力搞建设,安全稳定奔小康。”推推搡搡了一阵,队伍竟然后退了丈把远。他们虽然不懂政治,但“枪打出头鸟”还是听说过。凑凑热闹个个积极,但真要当个“领导”心里还是有几分天生的胆怯。这时,历史就选择了荣老七。荣老七说,我家里还有事,几根禾都快干死了。磨磨蹭蹭干啥?胯下又不是没个卵子?我们只反映情况怕什么。
他的嗓门很大,一嚷就把正在办公室里打瞌睡的小阳给吓醒了,一看门外来了黑压压的一群村民,慌忙跑出门来说:“领导都不在家,到县里开会去了。有什么事儿跟我说,领导一来我就汇报好吗?”村民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落到了荣老七的身上,小阳也马上反应过来了——这是一只出头的鸟。这汉子愣愣直直的,身材魁梧,眉眼间有一股霸气。小阳忙带了笑脸,说:“您有什么事儿吧?进来坐,慢慢说。”
荣老七就义不容辞地做了这群上访者的发言人。“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村里干部要修礼堂,我们不同意,他们硬要修。人平五十元呢,给我女儿在学校里呷得两个月饭。我说不能修,真的不能修,我们今天来反映情况。你们是镇里的大干部,要管管村里的小干部。”
小阳说:“你们是哪个村的?就是这个事?”
“你看你这同志,哪个村的都不知道?牛高村。我叫荣老七。就这个事,这个事是大事呢。”荣老七豹头环眼,说话时虎气十足,乍一听,恶狠狠的。
小阳忙赔着笑说:“好,好,知道了,你们都回去吧,放心。只是今后嘛,不要这么多人来,影响不好,派个代表就够了。刚才这位荣大哥一个人就说清楚了。大家都忙是不是?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又要耽误半天工的。记住啊,今后有事派代表来说。”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有啥子要求?道理讲清楚了,目的达到了,镇干部也表了态,三十多个上访者就准备撤退了。不撤退还有啥子要求?人家还管你一顿午饭不成,人家又没请你来。队伍稀稀拉拉地向后转时,大家才发现除了荣老七、邓兴来等几个外,大部分村民连镇政府的大门都没进去。
回来的路上,大家就说笑荣老七:“老七,想不到你还文武双全哩。下回上访一定选你当头儿。”
荣老七嘿嘿地笑了两声,挠了挠头皮说:“实话要人说是不是?都不说像个牛卵样,耽搁半天工跑到这儿来发神经?头我当不得,我爹只送我念了三册书,箩筐大的字认不得几担。”
“又不是要你去当教书先生,认那么多字干吗。七哥,据说你爷爷是个蛮有名的武师,七八个小伙子拢不得身,你在他那儿学了多少?”
荣老七来了劲,说:“我爷老子那是没说的,赤手空拳捏死过三个拿枪的日本鬼子。他只教了我一路长拳便硬不教了,说我是一双断纹掌,只怕学了那东西失手打死人。其实我几时打过人?只是前几年在渣滓洞一拳擂死过一条大恶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