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龙万没想到入了洞房的苦妮会给他上这么个压台节目,他愣怔了半响,最后给自己倒一碗酒一口灌下去,叭地把碗摔碎在地上,两只血红的眼睛一眨不眨盯住苦妮。苦妮本能地使劲往床里靠。耿大龙怪怪地一笑,别怕,我不会咋着你。接着摇摇头说,苦妮,白天你已经叫我出够了洋相,我一个字也没说啥!我是真心真意的喜欢你知道不?上学时我是出名的懒流子,从来连作业都不做。可是每次该我们小组做清洁时我却一次不落,为啥?我就那么贱?就那么喜欢扫地抹桌子?不是的,我那是因为你。我每次做清洁都是为了给你抹桌子板凳,我每次都特别把你的桌子椅子抹得干干净净你知道不?
苦妮看了大龙一眼。
大龙不停顿地说着。我强占了你的身子,那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我是指望你能死心塌地跟我一块儿过日子,我不相信我耿大龙会一辈子这么穷下去!我发过誓,我耿大龙一定要叫你过上小耿河最拔尖的好日子。可你,你也像人家一样把我耿大龙就看死了?我今天不会碰你一指头,可这不是你用剪子把我吓唬住的。咱这方圆十里,我耿大龙怕过谁?别说一把破剪子,你就是手里攥一把刀握一杆枪又咋着?我不想给你来硬的,不想。都结婚了,那没意思。你把门插上,放心睡吧!大龙大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出去了。
苦妮坐床沿没动,耿大龙的话她都听进去了,她还是头一次听耿大龙说这么多话,她觉得他没哄她,她要再去插门就太过分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歪在床头睡着了……
大龙娘虽然累了一天,第二天仍然早早起来了。拢拢头发去开大门时她怔住了,她记得她是插好了门的,从大龙爹去世,每天晚上她都要仔仔细细插好每一道门的,可这门怎么没插?大龙娘想一定是昨天忙糊涂了。她骂了自己一句,你这个老东西,娶个媳妇进家就把你给喜糊涂了。又发现院门也没插,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头,她清清楚楚记得院门像每个晚上一样还用铁锨顶住了的。可现在,铁锨放一边去了。大龙娘再次怔住了,大龙起来了?挑水去了?她回过头,看见那对铁皮桶还在锅屋门口放着,连个水印儿都没有。她四处看看,院里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她心里觉得有什么事发生过了。她颤颤巍巍走回去,拍动了儿子的屋门。她没想到那门也没插,一拍就开了……苦妮呼地惊坐起来,大龙娘问大龙到哪去了?苦妮吱吱唔唔说,他……上茅房了吧?
大龙娘回身出去朝院角茅房喊大龙,自然没有回答。跟着走出来的苦妮有点慌了。大龙娘回头看看苦妮一身整整齐齐、还是昨天穿上根本没脱的衣服,疑疑惑惑地说,你们……咋了?苦妮顿时嘤嘤地哭起来……
新郎新婚之夜离家不归立时又成了耿庄的特大新闻。苦妮简直不能出门,井沿、河边、村路、地头,无论到哪里,人前人后老老少少无不对她指指戳戳。她无人诉说,夜夜咬着枕角哭一场。
三天之后回门,苦妮背着中学时的花布书包一个人孤单单走到小耿河边,那脚怎么也迈不上窄窄的小桥,她想起那天晚上耿大龙的话——这河能淹死人?这要是条大河多好,是条能淹死人的大河多好啊!苦妮看着那片小树林,忽然眼睛一亮,好像一个绝望的人忽然看到一条生路。她立时拿定了主意,快步走过小桥,匆匆向娘家走去。
苦妮爹不在家,一大早就走了,临出门扔下句话,晌午不回来吃。苦妮强作笑容拍拍妹妹肩膀,放下书包就动手扫院子拾屋子,里里外外忙起来。甜妮在一边看着姐姐忙这忙那说,姐,你真坚强!苦妮朝妹妹苦涩地笑一下。
里里外外地收拾一遍,屋里院里都精神了。苦妮开始做饭,都是家常菜,但全是她最拿手的。菜一盘盘摆上桌,苦妮盛了一碗饭双手放到爹坐的老位置上。甜妮说爹说了他晌午不回来,苦妮说,不回来就放着。等爹回来时你给爹说,这是他闺女苦妮给他盛的。苦妮盛第二碗饭时甜妮说,姐,还是我来盛吧!苦妮把妹妹按坐下去,妹妹,你别动。苦妮凄然一笑,爹的命苦,娘走得早,姐又没出息,不能给爹争脸不说,还要给他丢脸。好妹妹,以后姐姐不在了,咱爹就全靠你侍候了。今天你就坐着,让姐给你盛一碗饭。
甜妮觉得姐姐的话有点似是而非,可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姐妹俩默默吃完饭,甜妮再不让姐姐干余下的事,抢着收拾桌面刷锅洗碗。苦妮不再和她争,走进以前她和妹妹一起住的东屋,一个人在床沿坐下了。
对面墙上扯着根绳,搭着毛巾、手绢、小衣物,苦妮呆呆看着,忽然想起自己还得有根绳,她站起来,走到绳前,刚伸出手又烫着似地缩了回来。她呆站了一会儿,到床头打开自己的一只木箱,翻出了压在箱底的一双长统尼龙丝袜。这是兴良送她的,她一直留着,没舍得穿。她想不起是听谁说的还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一双尼龙袜就可以把人吊死。这是真的吗?她抽出袜子使劲拉拉,真还怪有劲!她凄凉地看着袜子,她万万没想到这袜子有一天会派上这个用场。兴良!苦妮在心里苦涩地喊了一声,把袜子放进书包。又拿出了还是兴良送她的日记本,找出半截铅笔,闩上门,趴到床沿上,刚写下一个“爹”字,那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开闸般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