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五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了入选第三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名单,中国政府申报的新疆维吾尔木卡姆榜上有名。
哈密木卡姆和十二木卡姆、刀朗木卡姆、吐鲁番木卡姆等,是新疆维吾尔木卡姆的重要组成部分。
哈密素有歌舞之传统。早在隋唐时期,就以《伊州乐》名震中原。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诗人王维写完此诗后,亲自操起琵琶,用《伊州曲》的曲调,边弹边唱,曲调悲凉凄切,令人动容。为了演唱情绪的需要,他在演唱句末时要重复三遍,一唱三叹,故而后人习惯上把这首曲子称为“阳关三叠”。事实上,它的名字为《送元二使西安》。
如果说,古代龟兹因壁画的绚烂与恢弘成为人们心中的佛国,那么古代伊州则因乐曲的深沉与激越而塑造了一块精神的圣土。
现在,让古筝《阳关三叠》带着我们走进唐朝时期的伊州。
舒缓的开头,像一个故事娓娓道来。缓慢的起伏中,逐渐渗出了些许悲凉。这不是喧闹之地的心弦。显然,有两种声音交织诉说,一声高而清,另一声低而沉。它们像两只蝴蝶的翅膀,一上一下,互为张合,借力使力,又纠缠又决裂。
终于,高音逐渐低缓了起来,而低音却高亢了起来。真像是一对男女的相思,此起彼伏;更像是一场高峰谈话,不断地出现高潮和兴奋点。
但终归它们都回归到了心的深处。彷佛泉水逐渐消失了泡沫,最后的那点涟漪也随波而去。在两个知音内心中曾激发起的忧伤悲愤慨叹,都幻化为一种平和与安详,最终了结在了天地之间。
也许王维着力想要表达一种沉郁的送别之情,而在我听来,却更多地是一种爱的苦恋。
从这种古筝的悠扬到哈密木卡姆的激越之间,哈密大地上到底发生了多少世事变迁?然而,音符所流泻的情绪却穿越了时光隧道,一直到达了我的耳膜,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它们其实就是一种情绪,一种语言,一种表达。不过,不同时不同人而已。
历史的画卷将我们从现在转移到了隋朝。这个短命的王朝,却为辉煌的大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隋朝时,哈密称为伊吾郡。很快,唐王朝建立了。这个王朝的首都长安,很快成为当时整个世界的中心所在。而从西安出发的丝绸之路,进入西域后的第一个大的地区,就是现在的哈密,唐将这里命名为伊州。
有一个人,这个时候留名历史,并非因他已官拜“西凉节度使”,而是因为他向大唐王朝敬献了一部《伊州曲》。他的名字叫盖嘉运。
《伊州曲》最终盛行于长安,盖嘉运功不可没。但这曲子并非他自己所作,而是在流传于伊州的民间音乐的基础上,经由乐师加工,并填入歌词后制作而成的大型套曲。
本来是流行于地方的音乐,进入到首都后,经由长安乐师的再次改编和加工,终于脱胎换骨了。
《伊州曲》先流行于大唐宫廷,后来不胫而走,传入到民间的酒楼茶社、街头巷尾,创造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同时喜欢的盛况场景。
生在大唐时代的诗人是有福气的,也是有挑战性的。那个时候的诗人不仅多,而且素质都不错,大多会音律。晚上聚会之时,诗人们大多写完诗歌后,马上就陪着相适应的曲调唱了出来,而这种歌唱,也让诗歌的流传速度像鸟长了翅膀般。
至今,翻开唐诗三百首,还能看到不少诗人写过以《伊州乐》为题目的诗篇。
“求学管弦声款逐,侧商调里唱伊州”
“老去将何散施愁,新教小玉唱伊州”
“细蝉金雁皆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
“公子邀欢月落楼,双成揭调唱伊州”
“红儿漫唱伊州遍,任取轻敲玉韵长”
“绿窗弦上拨伊州,红锦筵中歌越调”
……
当时的著名艺人李龟年、小玉、杜红儿、金云五等,都是演唱《伊州曲》的高手。而《伊州曲》的曲名,还被列入唐朝崔令钦的名著《教坊记》中。
西域之辽阔,之神秘,之纵情欢乐,皆为首都长安人之向往。那个时候,交通不便,来一次西域实数难事,但为了弥补对“远方”的向往,他们热烈地喜欢上了这携带有异域风格的歌舞。其中,连皇帝的老婆都不例外。
一次,在唐玄宗举行的宴乐盛会上,贵妃杨玉环跳起了《胡旋舞》,令皇上心潮起伏了许久。这种歌舞,正因为格外地释放了生命的能量,而让这些久居于亭台楼阁之间的男女勃发出了一种激情。
探究《伊州曲》成为盛唐时期家喻户晓的秘密,需要先解开一个结,那就是伊州特殊的地理位置。
当绵延不绝的河西走廊向西延伸到尽头时,伊州出现了。
一方面,伊州身处西域,受到西域各民族音乐的影响;另一方面,伊州与河西走廊上的重镇凉州(今威武)、甘州(今张掖)等地距离不远,受到凉州曲和甘州曲的汉族音乐成分的影响较大。
在这两种文化熏陶下而产生出来的《伊州曲》,既携带着一种边地的异质之美,又能让中原汉人嗅到非常亲切熟悉的音乐元素,令他们很快接近,最终形成《伊州乐》迅速而广泛地流传开来。
探究《伊州乐》,令我时常想起王洛宾。他所走的音乐之路,和《伊州乐》有异曲同工的相似之处,皆先来自于民间,经由专业人事加工整理后,迅速流传,持久不衰。而这,难道不是艺术家们最终殊途同归的道路吗?
《伊州乐》绝不仅仅是七个音符就解决了的问题。这其中,还蕴涵着一种边地和中心的互补关系问题。从政治格局上来讲,边地经济不发达,战事纷乱,需要中央王朝的支援和帮助;从文化艺术的领域来讲,边地天高云淡,自然浩大,从泥土中自然就孕育出了极其富有生命力的艺术形式,而这种艺术一旦被输送到中心,如同一剂强烈的兴奋剂,催化出另一种激越之情。
故而,从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边地,也没有一成不变的中心。边地和中心总是在制约与制衡中,互为补充,不可分割。
唐朝不仅留下了李白杜甫白居易之类的诗人,还为中国诗歌史贡献了一种新的诗歌形式:边塞诗。其诗歌的余波,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又焕发起了周涛等诗人的情怀,再次举起“新边塞诗”的大旗,令中国诗坛为之一惊。
战争是边塞诗的背景,而战争,同样是《伊州曲》的背景所在。
因唐朝时期边境上战事不断,人们感叹战争之苦,征人感怀思乡之苦,都需要一种情绪发泄的载体,而《伊州曲》的基调苍凉凄切,伤感缠绵,但又悲壮慷慨,豪迈激越,使得这一大曲所呈现的情绪成为一种时代共同的情绪,故而才能如此广泛地流传开去。
《伊州曲》令遥远的边地小城伊州载入了史册。之后,这个地方经过多次权利更迭,最终命名为哈密。
直到二〇〇五年,这个地方再次因歌声而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这个时候,距离《伊州乐》流行中原,已过去了一千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