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7年第02期
栏目:作家书斋
偶尔在市场上买到一些旧拓的碑帖,其中一种名为《古宝贤堂法书》。读帖之馀,查阅了宝贤堂的相关资料,觉得这是山西文化史上值得玩味的一段故事。
宝贤堂创始于晋王府。明太祖朱元璋封其第三子朱棡为晋恭王,洪武十一年(1378)就藩太原。传至第四代的晋王,是朱钟铉。朱钟铉有子名朱奇源。朱钟铉见其子喜好书法,便命他搜集古今法书刻帖。正是这位世子朱奇源(死后谥靖王),于弘治九年(1496),择取《淳化阁法帖》等古帖,及当时的名家法书,摹勒数十家,成为一部十二卷巨册的传世法帖,名之为《宝贤堂集古法帖》。
朱奇源造诣不凡,刻帖极为成功。傅山说过,《宝贤堂集古法帖》是古法帖中的上品,所钩勒二王的法书尤为精妙。
这部法帖的刻石,原安置于晋王府的宝贤堂中,宝贤堂毁于明朝末年战乱,刻石随之散佚。据《太原府志》记载,原先殿宇宏丽的晋王府,经过闯王李自成劫掠之后,历代所积蓄的图书玩好荡然四出,毁裂焚弃已十之六七。李自成收降的明将领陈永福,随后占据了晋王府,他的左右在府中亦多攘窃,把《宝贤堂集古法帖》帖石打断做了马槽。清兵攻占太原,陈永福逃遁,王府一度封锁。不料顺治三年(1646)四月夜间突遭大火,烈焰烛天,宫殿化为灰烬,留下一片瓦砾败草。
顺治十六年(1659)任太原府尹的宗彝,是一个风雅好古的人。他从断壁颓垣中搜寻到二十多块宝贤堂石刻,然后,便在府衙的后园中构筑了三间高大壮观的厅堂,把搜捡的石刻镶到壁上,沿用明代的名称,仍然称之为宝贤堂。
从顺治十二年,到顺治十八年,正是白如梅任山西巡抚(后为陕西巡抚、山陕总督)。康熙登基后五年,痛斥前朝贪污致富的大吏,其中就有白如梅。但他治晋六年,纠酷吏,拯灾民,修府城,建书院,曾经做了一些好事。当时战乱甫平,太原没有一个像样的书院,白如梅在侯家巷购地新建书院,花费白银二千一百三十两,并用了原宝贤堂的余料,建成院舍一百多间,名为三立书院。书院中设立了“三立祠”,专为纪念山西历代“立德、立功、立言”的乡贤名宦。白如梅说:书院是人文之地,宝贤堂的法书只有安放在书院里,才是一个合理的归宿。巡抚这么说了,知府自然服从,宗彝收集的石刻从此搬到了三立书院的“三立祠”。
康熙十五年(1676),戴梦熊任阳曲知县。他十分敬仰傅山的人品学问,与傅山交处之间,曾经共同致力于补刻《宝贤堂集古法帖》。经访求藏本旧拓,傅山延请擅长刻碑的段缯,钩补勒石五十余块,使十二卷原帖全本得以完善。雍正年间,朝廷赐银千两增修书院,三立书院改名为晋阳书院,“三立祠”中随后增入了傅山的祀享。直到清朝末年,傅山完璧的法帖石刻也一直保存在晋阳书院。
当年白如梅将集古法帖的石刻迁往书院后,太原府衙修建的宝贤堂一度闲置。后任的太原府尹王民顺,竟把该堂改为真武殿,供奉了道教的玄帝。真武大帝将宝贤堂占据了整整五十年。到了康熙五十五年(1716),李清钥来任太原知府。李清钥此人,本身是一位书法家,也不怎么信奉道教,他感到府衙内不敬别的神仙,单独祭祀一个道教的大帝,有些不伦不类,让人不知所以。他想恢复集古法帖的宝贤堂,但又一时不知该把玄帝请到哪儿去。某日他偶尔走到城隍庙,看到庙前临街的真武阁是一个空楼,就向看庙的白头老人问道:“阁中为何没有神像?”老人答曰:“阁中原来有玄帝像,五十年前搬到府衙中了。”李清钥这才恍然大悟,神像应该复归原位了。他把玄帝像搬了出去,然后取其家藏的古今二十余位名家墨迹,请人刻成帖石,陈列于堂中,名之为《古宝贤堂法书》。
于是,自李清钥之后,有了两种宝贤堂法帖。朱奇源原刻、傅山补全的《宝贤堂集古法帖》,俗称《大宝贤堂》;李清钥所刻《古宝贤堂法书》,俗称《小宝贤堂》。《大宝贤堂》经过历年增补,刻石积至一百四十多块,《小宝贤堂》原刻四十八块依然如故。
到了光绪年间,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时,将太原府衙的宝贤堂改建为令德堂。嗣后扩建令德书院,令德堂成了“四徵君祠”,祭祀乡贤傅山、阎若璩、范镐鼎、吴雯四人。李清钥所刻法帖,也就成了“四徵君祠”的宝物。
进入民国,时代巨变,晋阳书院的“三立祠”、令德书院的“四徵君祠”先后废除。民国六年(1917),在东缉虎营修建了专门纪念傅山的“傅公祠”,阎锡山题匾额曰:“尘表孤踪。”自此,“三立祠”的《大宝贤堂》、四徵君祠的《小宝贤堂》,相继移置到了“傅公祠”。1920年11月,日本的佛教史踏查团来山西寻古,他们有记录说:“享有模范督军美称、因教育而声名大振的阎锡山,两年来热心于古碑的收集,据说集中于傅公祠。”“傅公祠中,三面可见六朝唐宋时期所有名家之墨迹,做成碑刻大小嵌入墙壁者就有二三百之多,中庭置有八个六朝时期的碑幢,尤其中央之四块很是有趣。据守兵言,若无督军府许可,不得拓印。经极力争辩,方得许可,拓印其中之六块,甚是高兴。”日本人如此艳羡山西的碑刻,沦陷时期不免遭其掠夺。历经战争之后,《宝贤堂》法帖尚有大部存世,或许是有赖于傅山先生在天之灵的护佑。
“傅公祠”后来括进了山西省政协机关的大院中。随着该机关大院的改造,近二百块石刻于1980年迁到永祚寺,嵌于该寺廊壁至今。
我手边的《古宝贤堂法书》,即《小宝贤堂》,为李清钥所刻的初拓本,已有残损。读其内容,弁首为朱熹所书两首绝句,前一首缺字,后一首为五绝:“数日山中宿,人间别是天。神仙洞门远,相与白云连。”行书兼草,书写十分大气,足可见其运笔迅疾而又健劲潇洒的才调,想必是李清钥尤其喜爱,所以编次在前。接着是褚遂良录《战国策》的一篇草书,及黄庭坚书《墨竹赋》的残页,有元、明名家跋语,无疑为真迹。卷二之后,收有赵孟頫、唐寅、文徵明、董其昌,及清朝数家书法,李清钥屡加后跋,语多切当。其中晋世子草书,书写五言律诗一首,笔意流利自如,应是宝贤堂主人朱奇源惟一的存世之作,亦值得珍赏。
赏读书法之外,使我不禁感叹的是前贤们崇重文化的精神。李清钥把殿堂中的神像搬走,安置了书法石刻,这在那种敬仙畏神的时代中,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举动。我们常常自诩今日的文明与进步,但见不少地方只知大修神庙,大竖神像,做了不少假古董,而在真正的古迹保护方面却是连一个清代的知府也不如。从朱奇源、宗彝,到傅山、戴梦熊、李清钥,因有他们酷爱文化的风流蕴藉,才有宝贤堂的珍贵法书传世。我们今天在研习赏爱前人书法作品的同时,都应当想到其流传之不易,其中承载着中国文化人的一种不朽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