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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午那点儿不愉快,我想趁走之前尽量消弭一点儿。

小叔要起来,我说天冷,也没啥事,坐一会儿就走。小叔坐到床沿上,抓过被子的一角盖在腿上,又将后面的被子攥成一堆掖到身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一声长太息,完全是从胸腔里出来的,五脏六腑在颤抖,身子在颤抖,连架子床似乎也跟着摇晃。我心里一悸,这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的小叔了,不是白天的小叔了,彻头彻尾地换了一个人。以前的小叔,从来都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黄连、苦瓜里也要挤榨出糖稀来,总是大言不惭,嘴上的硬气响当当的,比阿Q的精神胜利法要理直气壮得多。

在卧室里的小婶匆忙出来,步履匆匆,裹起一阵风,又从厨房出来,手里搬着煤球炉,放在床边,将下面的通气口拽开一指宽的缝隙,上层蜂窝煤的圆孔里飞出几粒火星,几朵火苗探出头来,柔弱地闪动一下,又缩了回去。小婶的表情木木的,掩饰着无限的心思,嘴角咧咧,终于还是没说什么。小叔眼光平静了一些,语气也平和了不少,一个柔和的眼神过去,小婶返身拎出茶壶,放在炉子上。

我趁热打铁地说,还是烧煤球好哇,不耽误做饭,开水随时有,冬天,煤球炉搬到哪儿哪儿暖和。还讨好地乘机递上一棵烟,给他点上。

我们家曾经是村庄最早使用煤球的,可以说是一场厨房革命。但现在,灌装液化气都已经普及了,小叔家却在原地踏步,甚至被现代文明抛弃了。我想,这逝去的辉煌能否驱走小叔心头的寒气?

小叔深深地狠吸了一大口,烟头上猛一亮,包裹着暗红色火焰的灰烬蛇蜕一样地蹿出一大截。两股烟柱喷出的同时,也挤出了小叔的满腔怨愤:这个小狗日的!

怎么又骂!骂谁呢?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赔着小心,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低着头想。哦,他骂的应该是大孩子——王小海。他们父子关系很一直很紧张,小海现在深圳打工,还没回来。肯定是这样。就劝他说,你是说小海吧?他又不在家,快过年了,你骂他干啥?

小叔一怔,但很快又恢复了气呼呼的神态,骂得更狠,声音更大,过年?他死在外面才好呢!仿佛小海就在身边,仿佛这样就能越过千山万水拧着小海的耳朵让他听见,又似乎是有意识要让小婶听见。我刚要劝阻他,果然小婶在卧室里嚷嚷开了,孩子还在外面,现在没招你没扰你,你骂给谁听?小海现在是吃了喝了,冷了暖了,你知道吗?大侄子都知道,大过年的,你忍心咒他死?我看我们娘儿几个都死了,就留你一个老孤鬼活在世上。

小叔呼地站起来,双脚还没有沾地,茶杯就已经抓在手上,要不是我抢得快,说不定已经砸掉了。他愤怒的眼神扫过热水瓶、煤球炉、板凳等视线所及的东西,每一件东西都可能被他当做出气筒,充满了被砸烂的危险。我先是挡在他的面前,同时抓住他的手,接着把他摁在床上坐下,他挣扎着乱扑腾,眼看我制止不了他了,卧室里传来小婶嘤嘤的啼哭声,他身子似乎颤抖了一下,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虽然知道这一切跟我没什么关系,但还是很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一想,跟我还是有一点儿关系。我要是不来,小叔心头的那股子闷火经过一夜的煎熬、消解,能量都转化成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贴烧饼”,我一来点上了导火索,瞬间爆发了。如此说来,我还是有责任的。重新坐下来,递上烟,给他的茶杯续上水,尽力将气氛搞得和暖一些。小叔的脾气上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像他的其他兄弟姊妹,钻进牛角尖,三天两夜出不来。那时我对人性亲情的体验还只是个一知半解的半吊子,但对水往下流的道理还是懂得一些的,明天就是小年,杀年猪、办年货、娶媳妇,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热闹得像个喧嚣的集市。这桩桩件件,似乎都是朝着小叔的软肋打出的拳头,在外打工的差不多都回来了,与小海一个厂子的邻居的孩子回来说,小海不想回来,连过年都不想回来。

这父子俩,远隔千山万水还能斗气,把一腔怒火烧在一起。不过,也未必,孩子大了,就像离巢的鸟儿,外面的世界更精彩,倒是小叔,剃头挑子一头热,纠结得很,既渴盼着孩子回来,又有些惧怕他回来。毕竟孩子的事,一切还都悬在半空里。他几乎整天都缩在家里,在代销店里发呆,不敢出门,尤其怕看到别人家娶亲的场面。到了晚上,就只有迁怒,生闷气。

小婶还在房里啜泣。小叔刚刚平静一些的情绪又有躁动的迹象。我赶紧敲门进去。小婶正在用碎布头、旧报纸等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往墙角、窗框的缝隙里填塞,以防即将到来的风雪灌进来。见我进来,小婶下意识地背过身去,我知道她是在偷偷地擦眼泪。一床被子盖不出两家人,小婶也像小叔一样,也有一股子不甘人后,争强好胜的劲头,但就像弹簧超过了压力系数,也到了崩溃的边缘,有些丢三落四的,还想用这种掩饰的动作来维持最后的尊严。我反倒不好开口了,不由自主地也寻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跟在后面“堵漏”,反正卧室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俯拾皆是。一般来说,这样的行动会伤女主人的自尊心,但小婶似乎并没有什么难堪,而是纠正我敷衍塞责的动作,看来,“堵漏”已经常态化了,小婶的动作很熟练。砖缝里的砂浆极不均匀,有的鼓出一堆,虽然凝固了,仍然保持着砂浆溢出时的原始状态;有的吝啬得不见踪影,看得出偷工减料时的毫无顾忌;砖块与水泥立柱之间的交接处,要么是咬合错位,要么是根本不搭界;楼板与砖墙之间的缝隙能伸进拳头;尤其是窗户,简直就不能叫窗户,砖头龇牙咧嘴的,不像是等着安窗户,反倒像刚撤除了窗框。这样的建筑质量,已经不是“堵漏”的问题了,我顾不上忌讳,很严肃地说,小婶,这可是住人的楼房,质量第一呀!怎么能……谁知小婶却并不太在意,轻描淡写地回应一句,谁说不是?哎,人家有多少粉面做多大粑粑,来多少客人办多大席面。你小叔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一辈子说大话,拉硬屎,光一楼就盖了六间。我插话说,也不好看啊,二楼孤零零的两间,像个碉堡。小婶还是淡淡的口气说,谁说不是呢?谁知他怎么想的。突然,小婶像是有所遮掩的样子,转移话题说,你不会干就看看电视。

一只十五瓦的白炽灯,从楼板的缝隙垂下来,昏黄的灯光大部分都被吸进砖缝里去了,好比冰天雪地里的一盆火,非但感觉不到热量,反显得冷飕飕的。这种冷飕飕的感觉,屋子的主人应该比我还要深刻,我们家的传家宝——一张像小房子一样的大花床,布满镂空的、浮雕的种种花草、人物图案的床顶、板壁不见了,代之以四根竹竿,撑起黑不溜秋的蚊帐,虽不能御寒,却能使人想起夏天的炎热。一台十八吋的黑白电视机,上面居然覆盖着一种手工编织的镂花桌布,显得霸道而又娇气;一台缝纫机显然已经下岗多年,脚踏子上摞着麻袋,面板及面板上面的机器均落满灰尘,一副落魄、被遗弃的样子;架子车的底座、两只钢圈轱辘、胶皮上面的泥土似乎在提醒主人,它们为建设这栋楼房立过汗马功劳,因而十分张扬,被竖放在墙边。余下都是坛坛罐罐、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摆设、器物,倒是靠床头的一面墙上,竟然贴膏药一样地涂抹、粉刷了一大块,上面贴着各种奖状,挂着镜框。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小叔的奖状多一些,什么“五好工人”“先进生产者”“劳动模范”,某某煤矿革委会、某某化肥厂、某某县工业局。有点像微型陈列馆,显示着主人曾经的荣耀。尤其是镜框里的一些老照片,让我心头一动,踮起脚尖,一时间似乎眼睛不够用。那些发黄的照片中似乎还有一张是我的,是的,高中的毕业照。我自己都没保存,不知小叔他们是如何发现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我网罗进去的。照片上的我,傻乎乎的羞赧,青涩的傲慢。我自嘲地一笑,你怎么是这个样子?照片里的我说,你看你怎么是这个样子。不知怎么搞的,一问一答之间,我的心头一热,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这种感觉特别舒服,就像见到逝去的亲人一样,陌生又熟悉,怪异又自然,心情格外地放松。我想继续寻找这些老照片,加深这种稍纵即逝,怕再也找不到的感觉,小婶却冷不丁地来一句,要死要死,光顾着这一头,忘记喂猪了。

轮到我背过身去,偷偷地抹一把眼泪,匆忙跟着出来。

都说春雨无声,其实真正无声的是这漫天飞雪。但今晚似乎不是赏雪的时候,我回过头边关门边说,我想看看“小香猪”,小叔没有反应过来,其实,是他曾经告诉过我,老家流行饲养“小香猪”,肉又嫩又香,尤其适合腌制腊肉。猪圈在屋后的厕所边,刚一走近就听见猪哼叫,我一伸头,三只猪得了号令似的一齐爬起来,全一色的黑猪,没有一根杂毛,头小,五短身材,就是肚腩特别大。小婶动作还是那么麻利,一会儿工夫,拎着一桶冒着热气的猪食过来了。我本想说,不知今年小叔杀不杀年猪,我打算买一只后腿带回去,还没开口,小婶就说,开过年就卖掉,能卖上好价钱。我暗自庆幸,亏得没说出来,不然不知有多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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