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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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后,汗的故事果然发生了。
那时,汗是我老板,马族人,D国归来的畜牧博士,属海归。他应该有外国名字,叫个啥,我不知。马族名字叫乌力汗,我就叫他汗。汗是儒雅的人,笑容宽厚,有亲和力。圣诞平安夜,我们是在幽州城一个朋友家的别墅里认识的。那个朋友江湖尊称黄爷,搞花样投资,总有花不完的钱,嗜好玩烟斗,喜欢在家摆流水席,黄爷是湖南土家族,餐桌上湘西的烟熏腊肉口感惑人,餐餐都上,好像总也吃不完。在黄爷宽阔的斗室里,摆放有上千个烟斗,看得我眼花缭乱,腿软胸闷,羡慕嫉妒恨,心里颇不平静。最喜爱的是汗送给他的一把两百年前的D国老烟斗,纯手工制作,石楠木包着厚重精致的老银箍,上面有制作者签名,据说是出自血统高贵的王室,原主人是个历史书上能查得到的什么公爵。
汗说,去D国几十年,都是封闭在实验室里,今晚见到自己的马族同胞,一个旗的还是一个中学出来的,感到亲。他搂着我的肩膀说,老弟是我离开家乡后见到的最近的人了。我知道,汗说的近不仅仅是空间的距离,主要是我们的乡情族亲。汗比我大五岁,亲和的笑容却让我感到犹如一个长辈。那双细眯的眼睛,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突出的宽阔额头,让你无法猜测,他的智慧有多么渊博;高大、肥胖的身躯和保养得干净细腻的皮肤,也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多年来我就隐约地感觉我们马族人的面孔,在国家属于少数民族,在世界上就是国际脸型,我看着汗,今天得到了印证。我喝得晕乎乎的脑袋,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放下酒杯,去了洗手间,站在镜子面前,端详着红光满面的自己,我细眯的眼睛也在充满力量,自信心油然而生。
更让我信任、亲切的是我们都是旗镇一中毕业的。他说,他是学畜牧专业的,在畜牧学院毕业后,就考上了公派D国留学,一直读到博士,毕业留在D国一家古老神秘的实验室里做研究。现在带着研究成果回来了,要在家乡的哈撒尔草原办一个科学养殖羔羊的牧场。不过汗说,他更爱马,儿时的梦想是长大后自己拥有一个马群,一个超过一千匹马的马群。
我和汗像安达一样,亲热地搂着肩膀,我喝得有点泪水蒙了,我说我儿时的梦想也是马群,我喜欢按颜色给马分群,红色马群、白色马群和海青色马群,在辽阔无垠的哈撒尔草原上,漫无边际地奔跑,一年也跑不完一圈。
重温我们儿时的梦想,多喝了很多酒。回到现实,又像冷风一样吹醒了我的头脑。
我那晚在黄爷宽大的阳台上绝望地对汗说,哥,你二十多年没回去了,还不知道家乡啥样,咱哈撒尔已经没有了草原,那草地上长出来的草,养不大任何一只羊。现在的哈撒尔不是马牛羊的草原了,是鼠的草原。地底下石油和煤都被掏空了,地面上马群牛群羊群也都消失了,咱们小时候的绿草和野花也没了,天空上白云蓝天鸿雁百灵鸟都没了影儿,荒凉的沙漠里只有浩荡窜动的鼠群。
汗很忧伤,他说,老弟呀你酒真喝多了,胡说了吧开始,你在说啥话呢,哥还没有回到故乡,你就告诉我说我童年的梦已经飘散了。
我说,我说的是真话,那你就不要回去了,让你的童年永远留在你的梦里吧,还有那一千匹马的马群。哥,那可是不小的一个马群啊。这样大的马群,二十年前就像传说一样消失了。
汗说,我要回草原去,先办我的羔羊养殖牧场,我会让我的科学把我的梦找回来。兄弟,你不知道科学的魔法。
我说,哥呀,牧草没了,你的科学魔法会让羊群吃老鼠吗?
汗说,我的羊群不需要吃草,我也能养活。
我被逗笑了,说:不吃草,羊羔咋能长大呢?哥你才喝多了,要不你就真的会魔法。
汗也笑了,说:我的魔法变出来的就是羔羊。现在人的嘴都吃馋了,都想吃羔羊肉,我成全他们。
我们那天喝了很多酒,好几样酒,掺着喝。现在的世道很坏了,人心也不好,就都使劲儿喝酒,把酒当水喝。我们说了很多话,约好了,汗的牧场办好就请我回去。第二天醒来,我很落寞,情绪抑郁。认识了汗,虽然感到很高兴,但我还是觉得我们说的是醉话,说那些话,跟吃可口的下酒菜一样,就是为了让我们把酒喝得痛快。酒醒了,就像在从前的草原一样,酒后说话不算数,过去就拉倒了。
谁能相信呢?科学魔法,啊哈。
可是,过去一年,还真没拉倒,汗给我电话了。他来到了幽州城。见面他就说,老弟我的牧场办起来了,叫哈撒尔羔羊养殖基地,挺顺利,第一批羔羊马上就可以出栏了。
汗说出栏这个词,我就知道是圈养的,没了草原,也根本放养不了。很好奇,我说,汗,我现在就可以去你的基地吗?我要去看看你咋养的,是不真的有魔法。
汗说,不用来基地,那里用不上你。我不是魔法,是科学。你就在幽州城,帮哥推广羔羊肉。我培育出来的新品种羔羊,涮火锅可是第一流的。
汗诚意邀请我加盟,做市场营销总监。
我说,汗,我现在不行了,残得只会写小说,是个纸上谈兵的闲人,没实际能力。
汗固执地说,老弟呀,信心十足地干吧,你肯定是一个好的营销人才。
我说,汗你凭什么这么说呢?我自己可是没信心,真的没有。
汗看着我说,是你的眼睛和直觉告诉哥的,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