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走了以后,马有福把自己关在房子里。
马有福住的平房位于家属区的最尽头,门前五米就是围墙。这房子原来是厂里的集体宿舍,马有福十八岁那年进厂,就住了进来。同时搬进来的还有老赵和另一个小伙子。后来,老赵和另一个人相继结婚离开。马有福一直没有女朋友,直到三十二岁才和老婆相识成婚。他把房子粉刷一遍,顺理成章地把家安在这里。
当年的粉墙已经不再有光泽,靠近地面的部分,长满了霉斑。有的地方墙皮脱落,露出一个个沙土的坑。地面的朱红油漆,也被蹭的东一块西一块,尤其双人床前面的一大块地方,发硬发亮,显出水泥的青灰色。
马丽在的时候,它好到门口的槐树下蹲着,追逐麻雀或者老鼠,也和别人家的花狗玩耍。马有福的门开着一半,它随时会回来,喝口水或找点吃的。
马丽不在了,马有福大白天也关着门。
他悄悄地在屋子里活动,尽量不发出声响。
屋子里空间狭小,沿墙一圈摆着床,电视柜,大立柜,五斗橱,两只沙发的边上,也就是门的后面,是水池和液化气灶具,门边的大窗户底下,有一张破旧的书桌,是他最常活动的地方。
他往往睡到十点钟才起来。去水池跟前刷牙洗脸,再到书桌前吃早饭,也算午饭。两个馒头,就一小瓶辣椒酱。
马丽在的时候,他一般会在晚上烧上两个菜。没有荤的,马丽也能吃豆腐。如今这也省了。晚饭他有时候不吃,有时候吃点面条什么的。
好在他的胃出了毛病了,不大能辨得出饥饱和好坏来。
白天的时间是最难熬的。
马有福一般都在窗前的书桌前坐着。书桌上有一排发黄的旧书,《企业管理手册》、《钳工指南》、《论青年工人的修养》等等。其中有一本《我市企业工会工作二十年》第三百一十二页,郑重地折了个边。那篇文章是他的作品。那年他刚由班组调到工会,正好赶上市总工会下来组稿。这是他至今为止发表的唯一一篇文章。
窗帘乌渍麻花,已经辨不清颜色和图案。向两边拉开手指宽的一条缝,透进一小片光亮在书桌上。
他摊开头天的报纸,目光迟滞,逐字逐句读着。
麻雀停到窗台,又飞到地上。老鼠在天花板上跑,轰隆轰隆响。
他看了会儿报纸,感觉有点疲倦,手指捏了几下鼻根。手边有个小相架,支着他和马丽的合影。马丽坐在他怀里,微微地冲着他笑。
阳光逐渐变斜拉长,颜色慢慢变红。
屋内的光线暗淡下来,门口有了人声。
隔壁的小夫妻下班了。他们推着车子,车梁上坐着一岁大的儿子。
马有福不喜欢那个小孩。其实是不喜欢孩子的父母。有一次,小孩子拿一块石头砸马丽,马丽正卧在老槐树下打盹,突然就抖起虎威来。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女的尖叫,男的拎块砖头就拍过去,马丽嗖一声上了树。
马有福在窗户后面把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那对夫妻是外乡人,租房子的。马有福的厂子倒闭以后,冒出了好几家生产同类产品的民办小厂,那对夫妻就在这样的小厂里打工。
马有福看到男的自行车靠到槐树上了,一根铁链子将车子和树干锁在一起。然后是钥匙开锁的咔哒声,推门的嘎吱声,拉灯绳的吧嗒声——男的回家做饭了。
女的会在门口带小孩子玩一会儿。小家伙颠儿颠儿跑着,手心里攥一块石头。女的弯着腰在前头引他。女的个子不高,瘦瘦的,屁股却大。穿一条白色低腰牛仔裤,一件黑色弹力长袖T恤,中间露出一截黄白的皮肤。面朝这边的时候,能看见浅浅的乳沟,有的时候背过身去,圆圆的屁股翘起来,隐现出三角裤的勒痕。
马有福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这样的时刻往往使他想起他的妻子。
尽管她离开已经很多年了,而他们相处的日子又是极短暂的,她却如一场疾风暴雨,电闪雷鸣般横扫过他的岁月。
邻居冷菜下锅的爆响过去了,红烧鱼的香味浸过来。不,是糖醋鱼。那种黏腻的,香甜的,酸溜溜的气味,是一种岁月深处的味道。马有福细细地吸气,那些气味像烟一样聚拢,飘浮到鼻子前,依序钻进了他的肺腔里。
女人和小孩回屋吃饭去了。
马有福靠在椅子背上,微微合上双眼。直到天黑透了,他把窗帘拉开,借着路灯的一点光辉,换上旧工作服,套上踢死狗的翻毛皮鞋,戴上棒球帽,口袋里装个手电筒,手里拎根竹竿,轻轻地把门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