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6年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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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面貌忧伤的邮差,就像是从天边而来。
我一直在雨后的阳台,想看透楼下两排梧桐夹道的路。开始落叶的梧桐树,因为刚停歇的雨,湿拉拉的微亮而清新。每一年,我都要等到树叶全部落尽,才能在这个阳台,从路的这一头,看到路的拐弯的另一头。这个时候,我就有松一口气的感觉。我就是喜欢透过那些交错的、满身痂壳起皮的树干,一眼就看到那条拐弯的路。可是,来年,随着树叶生发,那灰黑色的路再度消失在枝繁叶茂里,我就再度茫然失措,直到又一个深秋扫过,我才能在重新归来的恍然大悟中,获得透彻感带来的一些踏实。
那个邮差是从哪里来的?签收邮件的时候,我琢磨着这个疑惑。雨后的天空,淡铅色的云层里好像还暗算着一拨雨,可是,远方,天边紧靠山巅那窄长一条,却雪亮得有如日光灯,耀目而异常。
你从哪里来。我说。
那边。邮差并不看我,也不指明他说的那边是哪边。他收起他的薄本子就走了,消失在这个连体别墅的青砖围墙外。我不好意思跟出去看,一方面我知道自己疑惑的琐碎,一方面,我感觉到邮差已经看穿了我的无趣。他是多么厌倦回答我的问题啊,他忧伤的面孔像是有备而来。此外,手里的邮件也给了我新的疑惑。在我的记忆里,这一辈子我都没有收到过任何挂号邮件。
里面是什么呢,有点分量。
我一边上楼一边扯开邮件封口。
倒出来是一个白色信封,封死的。再撕开,里面倒出十多页有点泛黄的笔记本纸。纸边上有一排小黄豆大的圆孔,显然,它们是从活页日记本上扯下来的一部分。令我更加奇怪的是,那笔迹分明是我自己的。我粗略地翻了一下,全部是我的字,尽管它们看起来如此陌生。我当场跟着本子试写了几行字: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晴转多云。今天我又吻了甲沟炎女孩,是她索吻。如果她再这样干,也许我会揍她一顿。如果她企图让我强奸,那我绝对只是揍她,痛殴她,之外我什么也不干……字迹完全一模一样。
谁寄来的?信封口朝下我抖了抖,又探看,里面没有信,任何只言片语都没有。笔迹对照显示,我的字和这个发黄的、二十年前的笔迹,是同一个人,就是说,这些纸片像是我年轻时写的日记片断。
我芒刺在背。这个熟悉的笔迹里,证明着我完全陌生的事迹。
从日记上看,甲沟炎是个大屁股的女孩,待我非常宽厚溺爱;还有一个“她”,“她”似乎非常美丽有风情,年纪比我大一点,日记里的我因她痴迷得不可自拔。她好像是在逗“我”玩,又似乎有些海誓山盟的句子;所以,我总是很焦躁痛苦。还有一个“我恨!!!”的“老家伙”,“老家伙”是个法语老师,好像利用职便,在讨“她”欢心。“她”竟然说,他“就是比你成熟,就是比你有男人味道”!还说“你根本不像他”!
这是前面两篇日记的内容。后一篇,只有半页,用词更有幼稚的激情。又是吵架,那个有风情的美女生日,我和“她”,好像是因为一场电影,或者碟片主人翁的价值观,发生激烈争执。因为“她”再度说:“你就是幼稚!…‘你根本不像他!'
我“根本不像”的他——是谁?看着日记,有种奇怪的紧张感点击着我的神经。好像我知道答案,又好像混沌一片。他是谁?那个法语老师?那个老家伙?
第四篇日记就揭晓了。“我”看上去满腹怨恨、心理扭曲:他算个什么东西?我看妈妈这辈子最蠢的事,就是嫁给了他。估计她就是被他的相貌迷住,要不然他有什么,这家伙根本配不上妈。那满嘴流油的法语分明就是诱骗无知女人的手段。我不相信妈妈会不知道多少女人和他嗳昧不清。那次我直接问她,总是分床你们为什么又不离婚?她竟然说,你不要操这个心。真是缺德的婚姻!老家伙处处压我一头,完全是故意的。他在阿夕那里卖弄学识,不就是想证明他永远比他儿子强。妈的!从小到大,一到星级宾馆、画展、图书馆之类像样点的场所,他就必定和我讲法语。我一讲该死的法语,就尿急,后来病情发展到他一开口发出“郭莫达里无”的音,我膀胱就有压迫感,眼睛无法控制地去张望卫生间的标志牌。我恨!我恨、恨、恨!!!
“恨”字一个比一个写得大。阿夕应该就是那个美丽风情的女人。
我接着往下看。
这一篇字迹特别潦草,好像被水淋过地凹凸不平。其实,我开始一拿起这叠纸,随手一抖开的就是这一页,因为它不平整。可是,因为它的字迹过于潦草,我下意识地翻回前面。如果当时,我首先看的就是这一页,我即使不会惊骇虚脱,也会过度紧张地做出不恰当反应,比如撕毁这些来历不明的日记,下意识地想销毁证据;比如,冲到我母亲房间抓狂或者给姐姐打出语无伦次的电话。
万幸的是,经过前面的铺垫,我到底是比较冷静地看完了它,尽管我的手心在难以控制地汩汩出汗。——我终究无法否认,这,的的确确像是我的字。
这一天的日记,是后几天补记的,它记录的是一起凶杀案。而作案人就是“我”。老家伙和阿夕,被炸得血肉横飞、难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