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依然走进显得又小又旧的候机大厅,四下张望。迎面有不少举着牌子接人的,但都不是接自己的。蓦然,她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接刘依然记者。她看到举牌子的是个中年男人,也正在打量自己,就用手指指牌子,又指指自己。中年男人立即快步走到刘依然面前,露出笑容,伸出右手:“您是刘记者?我是周龙。”
“哦,你好!”刘依然见眼前的周龙,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穿戴很整齐,样子显得很精干。他一边招呼另一个随后迎上来的小伙子帮刘依然提行李,一边引刘依然走出候机大厅,上了一辆黑色奔驰S350。
“好漂亮呀!”刘依然不禁夸道。车内的黑色座椅又宽又软,泛出淡淡的真皮香气,上面逼真地布满细密的纹路。人往上一坐,身下就会发出一种很威严的低吟,像是一种提醒。刘依然两手张开,按在两边,手感很温柔。
“这是我们老板的车,不是贵客,老板是不会轻易让动的。”周龙回过头,殷勤地介绍说。
“谢谢你们老板。不过我可不是什么贵客。”
“刘记者这么客气,你们总编亲口向我们李老板保证的,一定派个最棒的记者来。”
“那他可派错人了。”
“不,我相信总编不会错的!”
刘依然不免有点得意,问道:“你认识我们总编?”
“一起吃过两次饭。他和我们老板挺熟。”
刘依然点点头,心想,这笔买卖准是饭桌上说定的。
奔驰在国道上跑了半个小时,拐进了一条略窄一点的马路。周龙说:“这条路是我们公司修的,主要是我们用,直通公司。”果然,又行驶了半个小时,就看见了一片厂区和旁边的一片生活区。
“你现在看得见的地方都是我们昊天的!”周龙抬起手臂从左边划到右边。
其实那高耸的红白相间的造粒塔老远就看得见。造粒塔塔壁上刷着两个巨大的黑字:昊天。近一点,又看见一片银光闪闪的塔林和逶迤交错的管线。刘依然记者干了十多年了,又专门跑工业口,企业跑了不知有多少,虽然是第一次来昊天,但对这样的企业却一点不陌生。她甚至能说出那一大片塔塔罐罐分别是做什么用的。来之前她从网上查到,昊天原来是个“国有特大型企业”,但是去年改制了。改制后还算不算国有企业,网上的资料语焉不详。现在许多国有企业改制后,都对自己的新身份含含糊糊。刘依然分析,可能是不愿意放弃国有企业的名声,也可能是怕惹麻烦。那么大一坨国有资产,一夜之间就成了民营,头头还是那些人,这中间的戏法儿,你一想就知道有猫腻,但你想搞明白几乎是不可能。就是干记者的,刘依然也没听说谁想找这个麻烦。
奔驰拐进了厂大门。经警一看车,“叭”地敬了个礼。
“是给你们老板敬礼吧?”
周龙笑了一下,“公司领导都敬。”
“这么说公司领导都是奔驰了?”
周龙笑而不语,停了片刻,才斟字酌句地说:“只有这一辆奔驰,其他几位副总的车都是一般的。”他又补充一句:“我们昊天确实有几辆好车,都是抹账抹来的,包括这辆奔驰,不要也得要。”
车在一幢镶着黄色琉璃瓦的典雅的建筑前停下来。周龙抢先跳下车,拉开车门,手扶着车门框,让刘依然下了车。他说:“这是公司宾馆,刘记者先休息一下吧!”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们老板呢?”
“我马上联系。现在是上午10点,一刻钟后告诉你!”
他们一起走进大厅,立即有服务小姐迎上来。周龙向服务小姐交代了几句,便有其中的一位小姐客气地引刘依然上了二楼,打开了房间。一进房间就能见茶几上摆着水果。一张宽大的床上蒙着图案典雅的床罩。
一会儿,刘依然的行李和开水都送来了。一会儿,周龙来了。他笑着问:“刘记者,这房间还行吗?”
“不错。”刘依然打量着泛着柔光的宽大房间,心里评价这宾馆起码有三星级。
“这是你们自己的宾馆吗?”
“是的。”
“档次够高的!”刘依然夸了一句。她去过的企业内部宾馆,大都是一进去就能闻到一股霉味儿,服务员大都面无表情。她又想起刚才经过的候机大厅。都说机场是一个城市的脸面,看看那个候机大厅,谁能想到这么个地方竟然还有这么气派的企业?
“这儿全天都有热水,一楼还有医务室和美容室。”
“还有美容室?”
“对呀,我跟他们说一下,你随时都可以去。不过刘记者不做美容也很漂亮。”
“我还能用‘漂亮’这个词儿?可别浪费了!”她笑着说,随手把滑到额前的头发捋到后面。
周龙却显得挺认真,“我一点儿没有恭维你的意思。我还有一个冒昧的建议。”
“您请说。”她把手一撒,被捋到后面的头发又像瀑布一样无声地涌到额前。刘依然习惯用这个动作调剂自己的心态。
“我可不可以直接称呼你的名字?这样随便一些。”
“当然可以,我周围的人都叫我依然,欢迎你也这么叫,这样就真的‘依然’了!”
这个幽默显然恰到好处,像台阶一样自然地把两个人之间的熟识度垫高了。
周龙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你这次来采访,公司领导特别重视,特意让我这一段把其他工作都先放下,专门陪你,全程陪同到结束。有关材料我们都准备好了,还需要什么材料也能尽快提供,这样我估计就可以节省你的采访时间。我们已经安排了你和老板谈谈,必要的话还可以再找几位在家的副总谈谈,估计就差不多了。另外,你是第一次来昊天,这附近还有几处风景胜地值得看一看,我们也都做了安排。”他停了一下,问:“你看,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刘依然一时来不及把周龙的“安排”缕清楚,只觉得方方面面的内容都有了。但她觉得“专程陪你,全程陪同到结束”这一点让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再说“结束”的标志也不太清楚。是面对面的采访结束了,还是包括游完风景,还是稿子写好了见了报?她想说公司对她的采访不至于这么看重,可是又觉得这样说也许会扫人家的兴,或者让人家产生一种吃亏上当的想法。另外负责“全程陪同”的是周龙,这个人到目前为止还不算让人讨厌。于是她把想说的话变了一种口吻:“你们都这么忙,千万别为我影响你们的工作。”
“哪的话,我很高兴,再说我也可以借机会向你好好学习学习。”
刘依然知道话说到这儿就算客气到头了,于是换了个话题:“我什么时候见你们老板?”
“上午老板开会,现在还没散,下午安排你和老板谈,晚上老板请客……”
“老板忙成这样,还能有时间请我吃饭?”
“再忙请记者他也不会耽误的!”周龙一笑。
中午饭是周龙陪着。两个人边吃边各自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刘依然说自己是91届的。本来想学法律,又觉得自己好感情用事,辩才也不行,只好改主意学新闻。周龙说他是84届的,学的是化工专业,毕业后就分配到昊天公司,先后干过技术员、工段长、车间主任,后来被李大中硬调到办公室。
“怎么叫‘硬调’?”
“我不愿意来,老板找我谈了几次。他说你就是想当总理,也一定要先当一当办公室主任。他说比起那些具体工作岗位来,办公室主任是一个‘劳心者’的岗位。你不是想做管理工作吗?这才是真正的管理岗位,其他的都是‘劳力者’,永远‘治于人’。”
“他说得有道理。”
“说心里话,我宁肯承包一个亏损企业,也不愿意干这个。”
“你们老板定是看中你的某种能力了。”
“没办法,赶鸭子上架。”周龙笑着叹口气,“我倒很佩服你!”
“佩服我?”
“我早就知道你,是在报纸上。我很注意你写的文章,尤其是一些述评文章,先是娓娓道来,然后是步步紧逼,有一种势如破竹的气势。我一直认为刘依然是个男的,而且得有四十来岁,我这个岁数。在电话里一听,原来刘依然是一位女士。在机场你一出来,我就认出来了。我想,刘依然既然是位女士,那最好就是这位。”
刘依然宽容地笑了一下,意思是不介意对方显而易见的吹捧。但是她心里希望周龙说的是真心话,因为她第一次听别人总结自己的写作风格,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经他这么一说,反倒有一种感悟。所以,她的笑容中除了宽容外,还有一种报答。
这笑容显然鼓舞了周龙。他又进一步发挥说:“一个女孩子,能写文章,又有漂亮的外表,应该是很幸运的。”
这回刘依然却没有笑,至少没有想笑。当初她报考新闻专业时,只是出于新奇。新闻专业既不用背书,也不用钻研,就是一个新鲜。等真正干上了,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干记者很合适。她喜欢对一件事情从一无所知入手,经过一番打听把这件事情搞清楚,然后自己像法官一样全面认真地审视一遍,最后由自己决定该如何向别人介绍这件事。无论记者的前期工作还是后期工作她都喜欢。她觉得这项工作最大的优势就是个人有主动权。可是这项工作也使她丧失了家庭的和谐。现在这项工作成了什么了?成了她的避风港。那天总编一跟她说让她到外地采访,她油然升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又能躲开马杰几天了。她愿意到外地出差,因为能躲开马杰,白天可以不见他,晚上也可以不见他,多幸福啊!
下午,刘依然在公司一间装修得很气派的会议室里见到了李大中。果然是气宇轩昂的,人还没到,送材料的、泡茶的、调空调的……就一通忙活,连周龙也失去了在刘依然面前的那种绅士风度,板着个脸,进进出出的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忽然,周龙站到门口,一手做了个“请”的姿态,接着,走进来一个身材魁梧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西服笔挺,白衬衫的硬领一丝不苟,领带打得饱满,穿戴没什么挑的。可肚子挺挺的,脖子粗粗的,浑身上下没一块疙瘩肉。刘依然站起来,周龙抢到两人中间,介绍说:“这是我们李总,李总,这就是刘依然刘记者!”
“欢迎欢迎!”李大中握住了刘依然的手。刘依然觉得对方的手竟是软绵绵的,声音略带沙哑。完了,什么“有力的大手”,“洪亮的声音”,用不上了。她暗自想笑。
“李总您好,我们总编让我带他问您好!”刘依然说。这是她自己即兴发挥的。
“好好,那小子能喝酒,还能喝洋酒,你回去帮我给他带上一瓶,告诉他,想喝个痛快就自己来!”
刘依然笑着点点头,心说,总编你挺能装呀,跟我们说你酒精过敏!
采访开始了。李大中按照刘依然提的几个问题一个一个地回答。他不用讲稿,不看笔记,却答得条理清晰,尤其是回答各种数字时,一点不拖泥带水,就像回答自己的年龄一样自然流畅。他说累了,就歪在沙发里,手里把玩着一个桌子上打火机。
刘依然“唰唰”地记着。她一般不愿意用录音,用那玩意儿等于要干两遍活儿。但这回她真有点跟不上了——李大中讲得不繁不简,面面俱到,她实在没什么要多问的,同时觉得哪一条也不能少记或不记。她不能不佩服李大中确实厉害。她的手酸了。
“李总,您可以抽烟,我没关系!”刘依然终于找到一个喘气儿的借口。
坐在一边埋头记录的周龙也抬起头舒了一口气。
李大中一怔,“我不抽烟!”又冲周龙笑道,“也不许他们抽,谁抽烟赶谁走!抽那玩意儿干吗?熏得肺管子直滴烟油子,还得挨老婆骂!”
大家都笑了。周龙说,“那就喝点水!”
李大中端起自己的杯子,“我连茶都不喝。跟老蒋学,就喝白开水!”
刘依然这才注意到,李大中的杯子里果然是无色透明的。她笑道:“酒呢?”
“酒得喝!酒都不喝那还叫爷们儿吗?”
大家又都笑了。
刘依然活动了一下手关节,随便问了句:“李总,如果不改制,您认为昊天能搞好吗?”
李大中毫不犹豫地回答:“搞不好!”
“为什么?“
李大中反问:“如果能搞好,我们干吗还费那么大劲要把计划经济变成市场经济?”
“那您认为国有企业的出路是——”
“很简单,把国有企业变成不是国有企业!”说完,自己带头哈哈大笑起来。
刘依然心想,李大中显然不是一个只知道赚钱的暴发户,此人相当有思想,确实是个人物。刘依然琢磨着,这倒是这个人物的一个亮点。
采访结束时,李大中软软的手又握住刘依然的手,说:“今天晚上我来陪你!”他根本不在乎刘依然的推托,问周龙:“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多叫几个人!”
“好我去安排!”
李大中走后,周龙问:“怎么样?”
刘依然的耳边好像还在回荡着李大中的大笑。她看见被李大中坐过的沙发上的衬布已被弄得七零八落,有一块被李大中坐在屁股底下,压成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形状。她笑着叹道:“是个强人哪!”
“老板在台上讲话从不拿讲稿,他一开口不超过三句话,下面就安静了。”
“你们好像都挺怕他?”
周龙笑道:“怎么说呢?应该说是服他。我本人还是挺服他的。他刚才自己说,他学历不高,就上过中专,进厂后就一直在这里,从最基层的倒班工干起,班组长、工段长、车间主任、副经理、经理这么一步步干上来的。他说他能闭着眼睛把全厂走个遍。他对企业熟悉的程度是没人能比的。同时他又很有头脑,对管理国有企业的一套路数很熟。刚才你听到了,他对国有企业的改革有一套自己的观点。他敢讲,也敢做。当然,他身上也有局限性,但我觉得,他对昊天是有功之臣。”
“看来我还应该采访采访你。”刘依然有点吃惊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