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舅的心里是不是就有一只大窟窿?
舅有俩儿子,大表哥却始终是块心病,大表哥比二表哥大三岁,不用说,是大表哥先上的学。二表哥已经从一数到十了,大表哥才刚刚学会了吮手指头。二表哥已经在学连乘连除了,大表哥还是在吮手指头。二表哥已经学勾股定理了,大表哥除了蘸着自己拉出的屎尿去吮手指头外,别的没什么长进。听见大表哥把手指头在嘴里吮吸的咂咂声,也看见抽出的手指头胡萝卜一样粉红透明时,舅就领大表哥去了镇医院、县医院,还去了省城医院。医生看都没看说,智障。舅问,啥叫智障?我家大娃子除了爱吮手指头,和其他娃们没什么两样。医生说,智障就是你儿子恐怕到老也只会吮手指头。回来后舅请过中医请过西医,眼看着一沓沓的钞票全打水漂了,大表哥还是把手指头在嘴里吮来吮去,焦急中,舅往自家的门板上一下一下撞,把满天的夕阳都撞出一道血红。
二表哥从地里回来时,围在门口的人群已经散了。二表哥不明白村上人为什么方才在自家门口围个水泄不通。不等问,人们说,快看西洋景吧。二表哥问,什么西洋景?人们说,真正奇了怪了,不拜菩萨,拜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你说这究竟跳的是哪路神?二表哥跟着人们去笑,边笑边摇头,风吹得牙花子一阵阵发冷。
二表哥认出了,对着西岗子方向板凳样折了身子磕头的竟是百事热。
看见舅醒时,百事热掸掸膝盖上的尘土说话了。老补哎,我已经是近六十岁的老头了,打着鸭子上架呢,谁都知道我替人说媒跑亲什么的还成,可这顶神看病的事我真的做不来了。中不中,就看今晚了,我保证你家大娃子不再吮那手指头。
那一天,舅睁大眼睛去瞅,白天瞅成了黑夜,黑夜瞅成了搓板,舅在那天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曾经沉着的舅不沉着了,舅一跃而起,说一声大娃子,你和爹搞搞配合。舅果真对大表哥动真格的了,一根绳子缠了又缠,大表哥被捆绑成了一只结实的糯米粽子,舅才把一口气吁出了分寸。夜色里,舅学着百事热的样子对一道墙壁顶礼膜拜,一张嘴像水小开了一样噼噼啵啵,当有滋有味的咂吧声在黑屋子里消失了时,舅的心里一动,是不是百事热的法子应验了?舅急忙点灯去瞧,不知啥时起大表哥已噙着二表哥的脚趾头呼呼睡深了。
日子从春到冬由绿到黄走出许多成色,但是,大表哥的病依然没有起色,从吮手指头开始又吮上了二表哥或别人的脚趾头,且吮的本事逐步升级。往往是舅正在给人补窟窿呢,有人喊,老补,快去看看吧,你家大娃子不吮脚趾头改吃人家的小鸡鸡了!
返回来时舅一脸瓦灰。那天没有下雨,却像一盆水浇了他的脸庞,舅说他连心里都是湿的,舅的手中就掂了根水缸里蘸湿的麻绳。抖出水花的麻绳落在大表哥身上,大表哥像是不觉得疼。再次扬手时,大表哥在舅的眼睛里竟然变得陌生,不敢相信大表哥吃了喝了不长个头,却长出了另类的本能。比如说,舅认为大表哥的小鸡鸡应该是没开包的蚕蛹,却不料,恍如柿饼疙瘩倒扣上面了还摇头晃脑。不该成熟的提前早熟,原因是大表哥不吃别人的鸡鸡时,为了方便就吃自己的鸡鸡,这一吃就像把一株玉茭子一口吃进了囤子里,让大表哥从禾苗到穗棒子的过程中直接带了小跑。看见舅时,大表哥并不害怕,依然揪着自己胯间的物件哈哈笑,揪一下往嘴里一送,对舅说,爹,你吃,比弟的脚趾头咸淡正好。大表哥揪一下往嘴里送一下,对舅说,爹,你吃,比弟的脚趾头好吃得多。
麻绳雨点样落在大表哥身上时,二表哥着急地一边跺脚,一边吆喝,哥,你哭,要不就大声喊咱娘?
大表哥反而挂一脸鼻涕笑了,我不哭,我没有娘。
舅的脑壳便暗了一下,像是经历了多少年不遇的日全食。当舅的手稀软成面条子样滑下来时,像是碰到了一棵树,可能是杨树,也可能是柳树,不管是什么树都挂满树叶子。那些树叶是妗子临走时稠嘟嘟的重托。妗子走时死活不松开舅的手,说我死不下呢,别整天光想着替别人补窟窿,咱两个儿子可都还没娶媳妇呢。
哗啦啦地想到把裆里的物件当奶糖吃的大表哥已经二十三时,村长要请的人到了,这客人打死舅也不相信,因为村长请的是百事热。
百事热领舅去的是村东头,村东头住着一个寡妇,叫明秀。
一前一后的影子把杂沓的脚步唬得不轻,几个迎面走来的村人走远了蓦然回首,他们的眼里,舅一样是在云里雾里。一个人问,老补,可是去说媳妇?
那天舅的锤子从手中滑了下来,揣着的泡钉破袋而出抛撒一地,一个个硬币般闪着光往圆里直滚。一只麻雀当好吃的了,一猛子衔一颗远远飞去。又一只麻雀也当好吃的了,一猛子衔一颗远远飞去。天空里飞着叽叽喳喳的叫声,短促而尖锐,就像一个个泡钉,直抵舅的眉梢。据我看,那是妗子的叫声,妗子叫一声,往舅耳朵里扔一颗泡钉,老补哎,你给二娃子娶了媳妇,可还没给大娃子娶媳妇呢。
人们走远了,村子一下安静下来,安静得让舅感到一颗心从胸腔里跳出来在村街上乱蹦。舅紧跑几步,舅满身铁腥味地矗在百事热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