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春天的一棵芦苇,我长着长着,生命里就有了骨节。我十二岁了,而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哥也在长,他十六岁了,还在油田当了工人。他啊,总是比我大四岁。
就是那一年,哥来找我了。但是,关于哥的成长经历和来找我的一些细节,我是事隔很多年后才知道的。要不是我再三追问,哥也许永远不会对我说的。
哥参加工作的第一年,随石油队伍去了新疆的塔克拉玛干。哥说那里是一个沙漠,夏季轮休时,哥回山东住了两天,就来北方找我。临近大泽地了,边防战士要他出示边境证,他拿不出来,人家就不让进。哥说,一个来回要五千公里,就让进去吧,他得见妹妹。边防战士无比坚定地说,你见妹妹是大事,我们保卫国家的安全也是大事,请走开。哥软缠硬磨,也没用,就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了。第二年,也就是我十三岁那年,哥又来了。那已是腊月底,马上就要过年了。按说,哥应该从新疆直接回山东过春节,可他没有,他拐了一个大弯,从乌鲁木齐坐了近一个星期的火车,来到了大泽地。哥进了村,就打听村里人我在哪儿。大脚婶,一个经常和我娘斗嘴吵架的老婶子,对哥说,你往西走吧,最西边那户人家就是。扔下话,哥看见那个大脚婶急慌慌地走开了。哥不知道,大脚婶是给我养父养母报信去了。可是那天,哥还是找来了。村里的几个娘们儿、爷们儿,还有一些年轻后生,把哥堵在篱笆门外,在屋子里,我听见他们对哥说,人家崔小一家搬走了,不在这村住了。然后,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推说兰朵不在家,在外地的远亲家呢。而在屋内,养母对我说,“兰朵,好好藏在屋子里,别出门,有坏人来了。”“谁呀?”“别管了,一个骗子。”
养母嘱咐好我,就出屋了。我上了炕,透过窗户往外看,我心里那个急呀,“这坏人怎么还不走啊,怎么还不走。”
过了好长时间,众人才陆续散去。养父养母关了篱笆门,到了屋里。我问,“坏人走了没?”养母说,“走了,没事了。”
傍晚时分,养父估计我哥差不多走远了,就打开了篱笆门。门一开,我哥就从附近草垛里窜了出来。哥冲进屋,冲着我说,“我是刘同林。”我看看,并不认识他,在我的印象中,哥是模糊的。我嘴里嘀咕,“刘同林,刘同林是谁?”
这时,养父拽着哥,生生地把哥拖出了屋。然后,养父回屋,把门关了。
起先,哥站在院子里,天黑的时候,就离开了。第二天一早,有个老伯来敲门。养父开了门,老伯说,“你家兰朵的哥,昨天夜里住我家了,我留下了他,都是老街坊了,有些话也不怕你们不愿听,人家孩子大老远来了,依我说,该让他们兄妹见一面。”老伯还说,“我看兰朵这孩子,是个好孩子,不会扔下你老两口不管的,你想啊,要是日后,等兰朵明白过来,知道你们不让她见自己的哥,能高兴吗,还愿供养你们吗……”
吃过早饭,养父养母合计来合计去,然后嘛,一个在家做饭,一个去老伯家领哥。
约莫半小时后,哥跟在养父身后进了屋。
哥进屋说,“我是哥,我是同林。”
我看看哥,我说:“同林是谁呀?”
“你哥啊!”
“我哥是谁啊?”
“我就是你哥!”
那天,我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人不是哥。其实,那些年来,我每当看到村里的姐姐妹妹们,要么有哥,要么有弟,我心里就羡慕得不得了,我想,人家都有哥哥姐姐,我怎么什么也没有。当然,我也知道,山东老家有个哥。可我忘记了哥的模样,我就在心里一次次地想象着哥的样子。我想,我的哥嘛,肯定和别人的哥不一样,他应该很高、很帅,应该跟当时电影《小花》里的唐国强一个模样,甚至比唐国强还要高、还要帅。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又矮又胖的人,居然说是我哥。
我想不通,也想不透,我很漠然。
“想不想跟我走?”哥问我。
“不想——”
“你说啥?”
“没说啥,我不走。”
这时,养母端上桌几个刚刚做好的小菜,还有一大碗面。可是,哥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那碗面,哥一口也没动。哥的眼圈红红的。
哥放下筷子,直起身,对我说:“不走就不走吧,回去我对爸说,你挺好的,他就放心了。”
第二天,哥走了。一群村里娃跟在哥的身后,吵吵嚷嚷地,就像送走一个走村窜巷耍把式的江湖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