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又叫林子,是旧时乡下大户人家埋人葬骨的地方。肖庄的老林在庄子的西边,庄西有片矮山,其实也就是一片缓土坡,据说土坡的南面是一块风水宝地。去年我回老家,想寻一寻老林的遗迹,经老人指点,只寻到了那片土坡坡,坡上一垄一垄种满了山芋,连一棵像样的树也找不到了。早些年,老林只有富贵人家才置得起。打远望去,树木陈杂,浓浓郁郁,苍翠凝重,似有人家又满是阴气的一片,不用说,就是老林。自民国年号往后,格局发生了诸多变化,大户衰败者日多,大多数的老林也随之颓败;到了日本人以后,林子更是一塌糊涂,名为某姓某族,实际上没有一处能保留完整的,都已不堪,成了家尸野鬼的栖身杂场。
我要说的是大伯的故事。那是日本人打进中国的第六个年头,是个秋天。那一年,大伯三十二岁,身子硬朗,壮得跟牛一样,一身使不完的劲,会干活,会偷懒。因为独眼,更因为家穷,大伯三十二岁了也讨不上媳妇。
地主肖德发已在两年前病死了。因为有了多年前那场见血的械斗,我奶奶一家和领头排外的地主肖德发便结了仇。到肖德发死后,他的独子肖喜顺似乎比他老子和善许多,在庄上见到我大伯我二伯和我三伯,也知道主动打个招呼。这样一来,两下的僵局就有了些舒解。
但紧接着,两家又发生了冲突。
冲突起于肖家那只黄毛犬大虎。那年我父亲十五岁,有一天和我大伯去地里,肖喜顺十二岁的儿子金孩恰好从对面走来,后面跟着大虎。父亲曾被大虎咬过,见着大虎身子就打抖,忍不住掉头便跑。大虎见状,顿时发了威,冲过去将我父亲扑倒,一口咬住了他的裤腿,拖出一丈来远。父亲疼得在地上哇哇直叫。大伯慌忙奔过去,却束手无策。肖家这大虎向来金贵,通人性,那一次日本人冲进肖家,它愣是没吱一声。大伯虽然不向人跌软,对这狗却是让着三分的,他伸出一只大手,摸着狗的身子,像是抚慰,希望大虎能松口。大虎打量一下我大伯,那眼神,是傲慢的、陌生的、狗眼看人低的神气,又动作起来。大伯忍不住了,猛起一脚,照那狗的肚子踢过去,只一脚,就把那畜生踢得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嗷嗷叫着一路逃去。金孩说:“你打咱家的狗?”大伯说:“打了,咋啦?!”金孩说:“打了就得挨揍!”就对我大伯拳脚相加。大伯站着,任由他的皮鞋和小拳头落在身上各处,却不动弹。金孩得寸进尺,居然跳起身子,对大伯扇起了耳光。这下可把大伯搞恼了,大伯登时摆下脸来说:“金孩你找死!”伸出宽大结实的巴掌,照着金孩的脸就是一下。金孩真不经打,几个手印子立刻留在了白脸上,鼻孔也冒了血。大伯尚不罢休,又拧起金孩多肉的脸颊往上使劲,这一拧,金孩的脸歪了,血线改变了方向,被大伯的手一糊,搞得满脸都是,像一朵大花。
金孩的哭喊引来了肖家的几个长工和短工。几个人见到这场面,都是一脸阴云,问我大伯为何打人,大伯说你们咋看不见,我兄弟被狗咬的。几个人知道我大伯发起蛮来谁也不认,只好领着金孩去见肖喜顺。
肖喜顺倒是出奇地冷静,没找大伯任何麻烦。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天黑得厉害,二伯三伯到邻村摸纸牌去了。半夜时分,几个汉子忽然闯进我奶奶家,其中一个问一声谁是大黑,大伯才问一声是谁,那人就闷声举刀砍将下去。大伯知道不妙,麻利地翻身起来,趁着黑,一手挡刀,一手就把我父亲和我奶奶往床肚底下塞,然后拽着我四伯没命地冲出门。那几个汉子对床上胡乱挥砍几刀,跟着就呼啦啦出了门。
那是一场真正的肉搏,追打追杀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大伯一身蛮劲,被人砍了几刀,都不中要害。到后来,形势发生逆转,他竟夺了刀,砍倒对方两个人,另外那几个见势不妙,撒开脚丫子就跑。大伯拎起这两个人的头发,对脸一瞧,一个是肖喜顺家的长工黄二,另一个不认识。问黄二干吗要下黑手,黄二任打任杀,死活不开口。
黄二不说,大伯始终就明白不了;但他心里也犯嘀咕:是不是肖喜顺打的主意?他疑疑惑惑,觉得世事难解。
父亲算是死里逃生,那砍折的床板就是铁证。若干年后,他在回忆这件事的时候还心有余悸,在痛恨黄二之余,还连带着痛惜所有贫下中农,说他们真不可救药,受人欺压还为虎作伥,哪有一点儿被压迫阶级的骨气?
大伯的脑子里当然没有阶级概念,但他绝不腿软,逢人便大大咧咧地说:“我怕他?他是我卵子!”谁都知道他说的“他”指的是谁。
深秋时节,天气已经很冷,西北风一刮,刀子似的,割什么倒什么。外面没法呆,大伯就带我父亲去肖柱子家摸纸牌。
我惊叹于在那样的乱世里我奶奶一家何以保得住全家。大伯和三伯曾被国民党抓去当了一阵子兵,后来都相继开小差跑了回来。那是中国军队和日本人展开拉锯战的时候,主要战场已经转到了西部,冀中平原上日本人的扫荡也搞得特别恐怖;我的老家却显出几分少有的宁静。当然也有兵们经过。到了那时候,庄上的壮年男女都哭爹喊娘,呼啦啦地一阵猛跑,躲得无影无踪了。
那天大伯和肖柱子几个人正在摸纸牌,有人敲门,肖柱子媳妇开门一瞧,唬了一跳,是地主肖喜顺。肖柱子媳妇慌慌地把肖喜顺引进屋,端小板凳用袖子反复擦,然后才递过去。肖柱子几个人则点头哈腰站起来,心里既空虚,又疑惑。只有大伯不理不睬,只瞧手上的牌。肖喜顺客套几句,笑咪咪的,之后就凑到大伯跟前,看他手里的牌。
纸牌又叫水浒叶子,因为纸牌的十字门、万字门都画了水浒一百单八将人物,如一万贯画的是浪子燕青,两万贯画的是小李广花荣,三万贯画的是大刀关胜,四万贯画的是小旋风柴进,五万贯画的是黑旋风李逵,还有万万贯呼保义宋江,千万贯行者武松等。那时候,大伯连输几牌,正不高兴,见肖喜顺凑过脸来,便厌烦地朝一边挪身子,且用手遮纸牌,不让他看。肖喜顺就谦卑地又朝我大伯挪挪身子,说:“我是有事来的呢!老河沟西边的那二分地不是咱庄的吗?多少年就是咱庄的!可秦河的秦老万硬说是他的。”
肖柱子几个人就愤愤然:“那咋是他秦老万的?那不明明是咱庄的!”“早就一定的事,他现在咋又提起来啦?”“他是老爷,肖老爷也是老爷,咋能依着他呢?”
只有大伯和我父亲不开口。
肖喜顺侧耳恭听且不住地点头,之后说:“这倒也是小事,我姓肖的何曾在乎三分二分地了;他狗日的秦老万跟我邪起来啦,——你们几个知道他说啥?”
几个汉子就凑过脸去。
“他说,你们肖庄有啥了不起,要人才没人才,要鬼才连个鬼才也没有!”
肖柱子讨好道:“秦老爷骂人也太绝了,啥叫没鬼才呢?”
“就是!我也这么回他啦。”肖喜顺显出几分愤怒,“可他说,你们肖庄都是脓包,不承认?有胆子的就去老林,夜里去!”
“这就叫鬼才?”大伯笑出声来。
肖喜顺接上话:“倒也不是这么简单。秦老万说了,头两天从北边来了个过路人,死在肖庄的老林跟前。说你们肖庄既是有胆大的,谁敢去给他喂饭。”
“给死人喂饭?”肖柱子几个人都惊道。
“是呢!”肖喜顺说,“秦老万讲,那死人也真怪,人虽是死了,喉咙倒是直的,喂他一碗饭也不堵嘴呢!”
“有这等事?”几个人顿时毛骨悚然。
“我琢磨着,不去呢,人家从此小瞧咱肖庄了;去吧,谁有这胆量?”肖喜顺瞧着我大伯,不说了。
大伯扔了纸牌站起身,很有几分气概的样子:“秦河都是些啥鸡巴玩意!说吧,啥时候去老林?”
据我父亲回忆,从他记事的时候起,老林就不行了,逃荒来的人多,死了就扔进林子里,经常还有不埋不掩的尸首;到后来,那地方更是不成个形状,差不多就是乱死岗子了。
大伯是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走进老林的。林子里已是杂草丛生,鬼火磷磷,坟挨坟看不见路的踪迹。按事先约定,大伯凭着他的独眼,先在老林深处寻到那只海碗,碗里果然盛了粥,且有一只小汤匙。大伯倒也没想什么,端起冷冰冰的海碗再去寻那死人。
月光从冷怖的树梢洒进阴凄的林子,稀疏散乱,将坟和碑照成一张张鬼脸的模样。几处老坟显然是刚被盗过的,枯骨斜在坟外,死气沉沉。一阵风吹来,树草为之哗然,带着森冷的气息。大伯身上衣单,不由得就打了个寒颤。但他目的明确,他要在约定的地点找到该找的尸身。
大伯在接近肖喜顺家那三座大坟的时候忽然心里发虚。每回进老林,一到肖喜顺家那三座大坟前他就不自在。我猜测,大伯并不是出于胆怯,坟本身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坟前那三座宽大的石碑似乎挡住了他的去路,每次一见到那石碑,大伯就觉得无路可走,心里就忍不住地发悸。
越过三座坟,后面的景况更是不堪,坟茔低矮,且有洞穴,成了真正的乱死岗子。
在一块朽透的棺材板上,瘪瘪地仰躺着一具尸首。这就是大伯要找的人。大伯凑过身去细细打量那死尸,很瘦,很白,一条血线从嘴角挂下去,直挂到耳根下,已经干了。大伯当时看着怪可怜,心说这倒霉鬼是遇上谋财害命的人了。
大伯蹲下身,把碗放到地上,合掌来回搓几下藉以取暖,然后再端起碗。他的想法不会太复杂,他大致是在想:死人咋能吃粥?好歹喂他几口,过后掰开他牙齿,一海碗倒进去了事!
坟茔的阴森,月光的惨淡,风起时周围的血腥与腐臭……
大伯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大伯不懂得恐惧。
大伯改作半跪的姿势,紧挨尸身,捏住汤匙,从碗里舀起一汤匙半稠不稀的粥,朝那半张半闭的口里送去。大伯不是思想家,所以不可能考虑得更多。他喂完一汤匙跟着又舀一汤匙,他只是觉得寒气太大,浑身冷得厉害。
死人的嘴缓缓张开。其实从喂第一口粥的时候起,死人的嘴就一张一阖了。大伯似乎没有明确的反应。不仅如此,他还趁着死人张开嘴的当口,将汤匙送进一截。可两口粥喂下去,他终于觉出不妙了——死人总不会有食欲,急着要吃粥吧!
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急忙放下碗,用手揉一揉独眼。
那嘴确实是闭着的。
大伯觉着自己有点神经兮兮,于是镇定一下,又端起了碗。
可是,就在汤匙再一次接近死人嘴巴的时候,那嘴又张开了,缓缓地,却实实在在地张开了。
大伯惊呆了!
他缩回手,小心翼翼地放下碗,眼珠子瞪直了瞧那死尸的嘴。那嘴却又阖上了。大伯放心不下,伸出手,轻触一下死人的脸,冰冰凉凉的,如霜。他呆傻地瞧着尸首,那条血线极其清晰,令他移不开眼去。倏的一声,不知什么动物窜过,他吓得一抖。
他又合掌狠搓了一阵,直搓得内心踏实了,才又伸出手去,突然抓住死尸的肩膀,一使劲,尸体直僵僵地从棺材板上翻下来,翻了个身。大伯并不停歇,将那尸身直挺挺地又翻了个仰面朝上。
这回他是彻底放心了。大伯端起碗,凑上前去。可是,就在他将汤匙再移到死人嘴边的时候,那嘴又缓慢地开了。
大伯魂飞魄散。
……剩下的半碗粥,不知道大伯是怎么送进死人嘴里去的;不过他却实实在在地一汤匙一汤匙全送进去了。末了,他扔了空碗,忽然发疯似地举掌朝那死尸脸上拼命抽打起来,然后跌跌冲冲六魂出窍地逃出了老林。
大伯一病不起,吐得厉害,且吐得全是黄水。我父亲每每说到这里就两眼发直,他说,那是连胆都吐出来了!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大伯得了什么病,只是听他“白鬼瘦鬼”地哑喊一阵。很多人都心惊肉跳地来看他,连肖喜顺也上门看过一回。
隔天,我父亲见到一个白白瘦瘦的男人在肖喜顺家进出,大虎围着那男人,耷拉着耳朵,一副俯首称臣的样子。父亲倒也不留意。
若干年后,父亲在想到那个陌生男人的时候,蓦然悟出什么来了。但为时已晚。那时候,肖喜顺已经带着他的二姨太三姨太逃到台湾去了。
大伯一病就再也不见好转,他不吃不喝,熬了七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