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魁明听到这里,也叹了一口气,说,真是可惜呀,恨不能见他一面。心就活了,就把冯家骏留下了,用心地教他。双音吹奏法说来神妙,亦不过“吹、打、吐”,但这扑打唇舌之处,其中又有种种细微的变化,张魁明毫无保留。张魁明不光教,也和冯家骏互换箫法,一老一少在张楼村住了一个多月,很快乐。据说,这次交流张魁明也获益很大,但直到离开,冯家骏也没能完全掌握双音的技法。没学会,不是不用心教,而是太难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冯家骏将张魁明独创的箫曲记了谱,然后二人一起离开了张楼村,一个返合肥,一个回北京。那年张魁明不过四十九岁,冯家骏二十多岁,既然结了缘,天下太平,就留缘于他日吧。没想到,这一别,却再也没有相见。
张魁明的这支箫。教也没处教,学也没法学。都说他从来没有师父,这一点我是相信的。但我在张楼村走走聊聊,却听说了一个有趣的说法:张魁明学箫还是有师父的。他的师父就是村北口一棵大柳树。这棵树就长在河堤下,树干粗壮,两人不能合抱,有人估算,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是有灵的。
说,张魁明十八岁时刚瞎了眼,内心苦闷,一到夜里,就好一个人走出村去坐在大柳树下吹箫。偶有人经过,他会把箫停下来,枯坐着,枯坐着,不言不语,就像个庙里的泥塑,泥塑般地睁着眼,好像在瞪着你,你会下意识地避开他。人远了,那箫音又会响起来。神灵授艺,是忌讳凡人偷听的。
在我想来,盲人的白天和黑夜是一样的。喧嚣了,就是白天,安静了,就是深夜。安静了。竹竿打到村中的土路上的“突突”声才会分明。这一天有月亮,那一天没有月亮,但都会有风。无论四季,风总是清凉的,村间夜风,也总是清香的。当盲乐师摸索到柳树下,拍一拍树干,会在最合适的树根下坐下来,一时间,一切也都沉静下来了。然后,不知多久,会有一个音符从沉静中跳出来,又一个音符跳出来。一天里听到的所有的声音都化为了音符跳出来,杂乱的,模糊的,胆怯的,先先后后地跳出来,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但是,它们跳出来后是乱的,是不成队伍的。这没有关系,张魁明从背后将箫取出来。这就是他的指挥棒,魔棒,在这溪月一湾的柳荫下,枯坐的少年正在冥想中指挥他的士兵,他的士兵里,牲口的叫、哭打孩子的声音、唢呐的一个高调、鸟鸣、风吹动屋角的铃铛、老生在念白、刻萝卜倒水声、澡堂里谈成买卖的生意人在笑、街上的吵嚷、县长来了行人急忙的回避声、柳条儿打在人脸上的声音、虫儿在叫、一得意踩疼了的小草,在脚下沙沙的呻吟着……但这些,仍然是乱的,是不听指挥的。当一切越来越乱的时候。唯有天才盲乐师的心能越来越静,越来越静,在极静中,仿佛听到了老柳树在叹息,这叹息声是对他的嘉许么?盲乐师的唇在一支洞箫上反复地吹、打、吐,唇舌扑打间,他的士兵终于就列,声符终于成行。大柳树下周而复始的春夏秋冬,寒尽不知年。它所庇护的盲乐师终于完成了他的世界。
张魁明后来走江湖。外出的多,在家的少,但每次一回来,都要到大柳树下坐一坐,吹一吹,就像让老师检查作业。但张魁明最后一次回老家,却没能再摸一摸他的这位树师父。
那次回乡是在1961年。那三年,甚荒唐。托福啊托福,张楼村在那三年里唯一出生并存活下来的孩子就是张魁明的孙子。但就算是他家,挨到1960年底,在乡下也实在过不下去了。大儿媳妇带着小孙孙来合肥投奔他。小孙孙有一周岁了,张魁明给他取小名,叫“饿”。
剧团里发两个人的口粮。养活四个人。老人家少吃点,还是可以的。但他不放心一人落在老家的大儿啊。忍了几个月,实在忍不住,向领导报告,要回家看看。领导说,老张,不要吧。
当时,张魁明身上已经有病了,忧从中来,病便不见好。又拖了几个月,病严重了,声音也塌了,没法演出了,便又向领导打报告,说一定要回家看一看。
张魁明回到亳县,在县文化馆里住了两周,还是要回老家去。大儿子说,爸,咱别回吧。县文化馆里的工作人员都无精打采,谁也拦不住老头儿。
说这次是张魁明最后一次回乡。那他平常回乡是个什么样呢?他名声大。是个大人物,小吉普车一到村口,就是前呼后拥,到家屋里一坐。来不及洗脸。就一拨一拨地来人见他,问长问短,听他说新闻,说合肥,说北京,说毛主席;他脾气好,对谁都好,平常村里走一走,成堆的孩子们往他身上扑,瞎乎叔,讲个故事吧;瞎乎叔,吹个小曲吧。张魁明那一张好嘴啊,可不光是在乐器上磨的。也是走江湖磨的,说书算命,哄人逗乐,那也是一绝,他在老家最自在,百无禁忌。大人敬他,小孩爱他。总而言之,这就是张魁明的张楼村,张楼村的张魁明。
可这次回来,一切都不一样了。吉普车进村,狗都不叫了。一直开到家门口,连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了。张魁明堂屋里坐好,大门敞着,但从上午坐到下午,从下午坐到晚上,没有人来扣门。他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大儿说,爹,歇吧。张魁明不答理。二儿说,爸,歇吧,张魁明不言语。又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屋外一个软软的声音在说,张先生在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