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汪静在卫生间里狂吐不止,平羽的脑中浮现出单位同事聚会时,男男女女在酒精作用下的血肉模糊。那些习以为常的荤笑话黄段子,仿佛粗粮饭庄里突然上来的西式牛排,生猛而挑逗。在男人们肆意妄为的说笑间,女人们也发出与之相和的面红耳赤和会心不已。
平羽知道,汪静不属于那个世界。她有自我的小意识和小设置。她那么喜好干净,玩着自我的风花雪月,在那种粗暴的毫无节制的调笑间,会让她感觉到仿佛被剥了个精光的意淫而无所安身。最关键的是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一种确确实实的侵犯,这就更加让她感觉自己的被轻视和被损害。
所以她回来会狂吐不止。而作为她的丈夫看着她,能说什么呢。是他把她逼出去的。他除了亲吻她满是酒气的嘴唇,以缓解她因厌恶自己而生出的悲剧情绪,别无他法。但当汪静从他的怀抱里滑下地面,蹲在地上捧着头,说救救我,他知道,她其实是想与当晚的某一个男人在一起的,这是他深切感觉到的。她说救救我,是向自己内心的天使发出的呼唤,那个天使因为躲藏了太久太深而终于被逼得探出了头。
他走向了江边,他在汪静滑下地面说救救我的时候走出了家门。突然感觉到一种迎面逼来的恐惧,感觉汪静就要从一个狭小的壳子里爬出去,走向一个巨大的广场。而他,除了看着她走远,没有力量拦着挡着拖着拽着,都不能。他是被那种恐惧感推出了家门,走向了江边的深处。听到江水哗哗的声音,仿佛是汪静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救救我。
平羽想自己要怎么办。在那个政府机关四十多岁的男人堆里,往科室左右一扫,科长都比他小两个月,等他退休到地方是自取其辱。其他科室又都不适合自己,因为自己的特长就是公文写作,平时看点小情小调的报纸杂志,过于感性化了。其他地方,龙争虎斗的,属实没长那个脑子也不屑于应付,就像面对着百万富翁总是会感觉到一种迎面逼来的铜臭味,及至人家衣着用品谈吐的品质被自己屏蔽成一种俗气和做作。但他也有让他们羡慕的地方。他有一副健硕的身材,像标志性建筑,匀称、平衡而有力。但一个男人如果长得太艺术了,如果没有时下流行的硬件做背景,这个艺术就有些自娱自乐。就像手里握着一个空水杯,还要时不时地做出端起、仰脖、咽下、品出滋味的样子。如冬天里单薄的外套,总有寒凉之感。当大家都在大兴土木置地购车的时候,平羽的家依然波澜不兴地像是没有看到这一举世瞩目的盛况一样,过着平淡而乏味的一成不变的生活。
但还好,汪静并不戳破。她除了把家反复而深入地洁净没有推出更惊世骇俗的举措。好像一下子变成了瞎聋哑,即使外面已经全民运动了,她自岿然不动。她这个样子,让平羽更加心痛。哪怕她在饭桌上,有意无意提一句半句的,说谁谁谁要往城边搬了,因为那边的房子既大又便宜,就是孩子上学不方便,但可以辛苦一点嘛,三年五年一挺就过去了。或者说谁谁谁买了一个十多万的车,我看也行,其实车也并不一定非得买贵的,代步方便就好。但她不说。她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都把她包在中间成岛屿了,她就那样自成一脉的样子。还好,平羽靠身强力壮的体格这个隐性硬件,算上聊以自慰。汪静出来进去的也还春风拂面。
现在,他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身强力壮,当然这也是他的长项。让妻子汪静身心愉悦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爱好。何乐而不为。这是他那天从家里出来,一下子领悟到的。因为他发现,如果他再不出来,汪静就不仅仅是狂吐不止了。
告别打游戏去江边晨跑,对于平羽来说是一种姿态,是做给汪静看的。平羽把许久没有穿的运动服从箱底找出来,让汪静看是不是有些过时。汪静正在给小来准备早餐,但还是抬眼很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说,你的身材跟十年前一样,不大不小,正好。
咸而深长的江风,把平羽的运动衣鼓吹起来,在身后形成一个圆满的姿态。他突然发现这种感觉就是他许久以来想要拥有的。灵动。奔放。成就感。还有自由。
平羽沿着江边慢慢起跑。夏日的江风有些咸腥和黏稠,飘在脸上,像糊了一层湿薄的面膜,等到阳光一点点从被窝里爬出来,才会伸出小手把那层面膜掀开,露出清爽、细腻、白皙的底色。这时再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通体舒泰,淡淡的微汗从毛孔里伸个懒腰,再缩回去,舒展一下,足够了。
平羽迎着江风让衣服彻底鼓动起来,步子甩开才有感觉。不时有晨跑的人从身边擦肩而过,不相识也会笑一笑,都是同道中人,自然惺惺相惜。
那天如果不是他蛰居家里太久,猛地舒展筋骨感觉有些过于膨胀,节奏不甚分明,以至于有点气喘非常,他不会停下来。他会跑到大桥头再折返回去,两个来回,五千米基本够运动量了。但那天他停下来站在大桥中央,向远处眺望,他需要平复一下紊乱的心律。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穿着一身白色长裙,长发过腰,远看像一个白妖,一点点朝江里走去。一开始他以为她是在玩水,但随着那个女孩越走越深,他感觉不对,然后脑中迅速跳出一个词,把自己吓了一跳。那个词因为过于尖锐而充满了恐怖,让平羽每跑一步都仿佛脚底触到了针芒,跟着痉挛得刺跳。他顾不得脱衣服,扑进水里时,江面只有女孩像水妖一样的黑色长发了。
初夏的早晨还有些清凉,像平羽这样一上来就五点开始走专业晨跑路线的人还不是很多,大多数人都是今个初一明个十五的,早晨能起则起,不起也会给自己找个头疼迷糊闹心憋气的借口。而平羽的坚持就如小姑娘的发梢,扎着鲜嫩的头绳,美着自己的神气。那天那个女孩因为过于在乎外在的神秘浪漫气质,过长裙裾的拖拽,犹豫不决的试探深浅,每一步走得都很舒缓,这为平羽的施救赢得了时间。
那个女孩被平羽救上岸后,身边聚集的人并不多。第一次打捞起水里的女孩,平羽不知如何是好,放到地上不是,搂在怀里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做人工呼吸也不知怎么下嘴,就是一个劲地呼唤,你醒醒,你醒醒。不知谁打了120,当女孩被救护车拉走,人群散去,他才发现,自己平生第一次经历了什么是生死存亡。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虚脱了,他不知道那个女孩到底是死是活,如果当时她已经死了,他还是第一次抱着死人呢,而且还很紧地搂在一起。想到这,继续吓得不轻。
回到家,汪静看到他浑身湿得像块抹布,水草绿苔挂得头发脖子哪哪都是,在门口发出一声惊叫,疑惑地看着他,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去晨跑了?声音有些发颤,好像生怕问出一条巨大的蟒蛇出来。
我救了一个人。在江里。
汪静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平羽,你没事吧。上下快速地查看一遍平羽的身体,发现完好无损,才稍放下心,然后让平羽在屏风后面彻底脱光了再进屋。
这让平羽简直不能接受。
但汪静坚持。汪静说,你知道江里有多脏吗。有多污染吗。你身上不一定有什么化学废料致癌物,带到屋子里来,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看着汪静的慷慨陈词,平羽知道汪静说得都有道理,但他真的要在这四面漏风的屏风里脱光衣服然后赤条条地走进卫生间吗?
平羽疲惫地对汪静说,你确定吗。
汪静看着平羽狼狈的样子,扑哧笑了,做出点妥协,转身回屋拿过来一件睡袍递给平羽。
平羽看着那件白色的睡袍,知道这已经是汪静的底线了。这件白色的睡袍每次用过之后,汪静都要用巴氏消毒液漂白,在凉台上晒干,散发出阳光的味道。这是她的最爱之一,现在要把它披在一个浑身疑似致癌物的人身上,平羽还能说什么呢。他无奈地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他感觉很累,救人的累和面对汪静的累混淆在一起。汪静像一个男科医生看着她的病人。平羽说,你确定要一直这样看着我脱下去吗,我能不能留一件。
汪静怪嗔,美的你。
披上睡袍,平羽往卫生间里走。汪静用塑料袋装上平羽脱到地上的衣服,让平羽感觉像是清理做案现场。
平羽问,小来走了,你吃饭了吗。
我等你呢。
你先吃吧,我要洗一会儿,吃完你就上班吧。
汪静说,我今天必须把这些衣服彻底消毒。
平羽说,那你不上班了。
我还怎么上班。这些东西要是捂一天指不定滋生出什么东西来呢。
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以后你可别像个愣头青似的,万一有个不测怎么办啊。现在不是有很多救人了反而遇到麻烦的事情吗。
这个不一样,我如果不救她,她就真的死了。
哪个不是真的死了,你以为还是预演啊。
平羽笑,你去上班吧,我拿到洗衣店去洗总行了吧。晚上回来我再跟你讲。
汪静说,你可别忘了,就去楼下那家明尚洗衣店,虽然有些贵,但是连锁的。我先吃饭了,再不吃来不及了。现在我们单位可严了,要扫脸考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