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你认为你自己配不上他，认为自己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如他，所以你虽然是喜欢着他的，但还是选择了拒绝。那么……所有的这些想法，是你自身的观念，还是你和他交流之后得出的结论呢？”
“是我的想法……但是我可以确定我的想法是正确的。”丽芸的脸上无喜无悲，平静地回答了季达的问题。
“何以见得？”季达微微歪了歪头。
“在还能记起来的事情里，我曾经也想要帮助他，对他表示我的好意，但是他拒绝了。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了，我们的观念和背景是不一样的。后来毕业的时候，他说我说话挺有意思的。呵……”丽芸的嘴角挂上了一丝不明意味的笑容，“我本来还不大清楚为什么会对这句话记得这么清楚，现在再看……他说的也是我当时的的口音吧。”
“可是这句话并不是一句有着恶意的话，你为什么要认为他也是在嘲笑你呢？”
“……我不知道。”丽芸抱着胳膊，沉默了一会儿后回答道。
“你很自卑，所以你不相信会有人欣赏你，也不敢接受别人的善意。你觉得自己什么都办不好，会辜负他们的期望是么？”
丽芸没有回答，把头转向了一旁正蜷缩成一团趴在窝里的一一。
“也许吧，我早就习惯了。”丽芸看着一一轻轻地说道。
“习惯了就不需要改么？在对自己做判断的时候，最好还是要结合着别人的看法。毕竟人都是需要通过镜子才能看清自己的不是么？关于他的事我们先放一放吧，”季达截断了关于刘华的讨论，“我们要关注的是你的问题，因为你才是应该被关注的人。”
听到季达的话，丽芸有些惊讶地把视线移了回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抛开他对你的影响，可以跟我仔细说一说你初中时发生的事情了么？”
“嗯……”丽芸维持着抱胳膊的姿势，将刘华告诉他的事情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也就是说，在初中的时候，你确实是遭受过校园暴力，并且很多时候的由头都是你的口音问题和南方人身份？”
“嗯……”
“那你还记得最早的一次霸凌事件是什么时候么？原因又是什么？”
“我不记得了。但是班长他告诉我……似乎是因为有一次值日他们都走了就我没走，后来老师在班上说了这件事，所以才……”
季达点点头：“那你在那时候的成绩怎么样？”
“成绩的话……还可以吧，好像一直是班里的前三名。”
“嗯……那你有反抗过他们或者是表达过自己的不满么？”
“我……好像没有……”丽芸不确定地答道。
“好的，情况了解的已经差不多了。”季达正了正身子，“你自己觉得，所有的这些，在明面上看起来是因为你外乡人的身份和行为而对你进行的霸凌行为，是你的错么？”
丽芸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这么不坚定呢？”季达的身体略微前倾，“这些事情根本就不是你的错，他们也不是因为你外地人的身份才欺负你的。”
“他们只不过是想利用这些行为，从你身上找回来一些丢掉的优越感罢了。”
丽芸愣愣地看着神色严肃的咨询师，交叠于胸前的双臂缓缓地放了下来。
“你应该从来没跟家人说过这些事情吧？”季达微不可查地感知了一下幻念的消耗后，放下心问道。
“没有……”丽芸眼皮震颤地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你一直在放纵他们，一直都在让他们能够成功地从你身上找到优越感。久而久之，你习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忍让，习惯了退缩。”
“你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得罪任何人，但还是会被人拿你的口音找茬。所以你其实自己都有些信了他们的话，认为你的身份就是有罪的，说话有南方口音就是该被欺负的，只不过你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点，也不愿意承认这点罢了。”
“你是一个孝顺的人，是一个听话的人，也是一个懂得退让和容忍的人。但你不该把这些用在那些对你心怀恶意的人身上。”
“因为他们不配。他们不值得你这么善良。”季达略显激动地说完了这些话。
此刻的丽芸，心里如同滴进了水的油锅，不住地翻腾着。
见丽芸没有回复，季达平复了一下心神后继续说道：“当然，现在说这些并不能帮助曾经的你，而且你现在也记不太清这些事情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明白我说这些的意思。我只是……想帮你克服你对于自身的错误观念，缓解你长期以来的一种自卑的心态。”
“嗯……我知道的，谢谢您。”丽芸真诚地说道。
“当然，我们不去讨论自卑是否是有价值的，但是对于你而言，它确实已经影响到了你的生活了。包括关于记忆的问题，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因为你不敢相信自己，从而把许多的负面事件归因到了你的口音方面。而为了保护你自己不再一直被这些事情所伤害，所以你选择了淡忘相关的时间，并且把你自己认为的事件的起因完全封闭了起来，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逃避这些过去的事情。表现出来的结果，就是你记不清以前发生的事情，并且不再会说故乡的方言了。”
“那……有什么办法可以恢复么？”
当然有，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季达心理默默地吐槽了一句。
“先别急，这只是一种猜测。”季达抬了抬手，压下了丽芸想说的话，“如果真的是因为这些原因的话，那么你应该早就会表现出失忆的迹象，不会等到现在才发现。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一是要认清以前的事情，纠正你的自卑心态；二是要确定到底是什么事件造成了关于乡音的记忆丢失的结果……”
“其实……对以前的事我已经有些放下了。”丽芸不好意思地打断了季达的话。
“是么？能说一下么？”季达鼓励道。
“嗯……刚才听了你说的那些，其实已经让我有些明白了自己的问题了。就像我当初打工的地方那位老板娘说的那样，当时她也是因为恨屋及乌才会找我的麻烦，而且最后赶走我其实也是为了保护我，并不是我的错误。还有就是……”
此刻的丽芸显得有些犹豫。但在她看见季达鼓励的眼神之后，她还是选择了说出自己的所见所感。
“那个初中的时候欺负过我的李燕……我这周又见到她了。”
“嗯？”听到这，季达也感到有些惊讶和疑惑。
“她现在就在我们那里当保洁员。之前因为离得挺远，一直没见到过她。我在审查这周的工资报表的时候看见了她的名字，上面记录的违纪次数特别多。我本来以为是重名，也就没有多想。可是把她叫上来之后才发现真的是她。她变化很大，变得……”丽芸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准备自己的措辞，“变得很市侩，变得很油滑，变得很讨人厌。”
“后来我也知道，她这几年过得不算好，而且成了单亲妈妈，还得了些病。她让我帮她把扣掉的钱都加上，我说我做不到，但是她还是不依不饶，甚至还要强行帮我做决定。我没忍住，算是把她骂了一顿。”
“骂完之后，我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后来我又在下楼的时候看见她了，她在跟自己的父母打电话，说是会拿钱回去的。”
“这次我还是没忍住，去取了一些钱给了她。说来也奇怪，在我把钱交到她手里，看着她说不出话的那个样子的时候，我突然就觉得……怎么说，释怀了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自从给了她钱之后，再想起人家给我说的那些和我自己能记起来的，也就没那么抵触了。如果不是因为不想提起班长的话，我可能早就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了。”
丽芸笑了，说着说着就笑了。
季达也笑了。他知道在自己之前，神奇的命运已经为丽芸开解过一次了。
“知道为什么？”季达笑着问道。
“不知道。”丽芸也微笑着摇了摇头。
“因为你已经意识到了，对这些人，你是有力量、有能力的，而且他们是远不如你的。”季达身体后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了沙发背上，“既然你已经意识到了这些，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克服你自己的心态了。试着勇敢一次吧，勇敢地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或许能帮到你。”
“嗯，好的。”丽芸真诚地答道。
“时间快到了，我们准备一下结束吧。”季达假装看了看自己今天刚用幻念在墙上模拟出的钟表。
“该说的问题我们也说得差不多了。这样，回去之后有两件事情你可以试着做一下。第一个就是刚才说的，勇敢地去做一件你想做但是又觉得自己完成不了的事，来帮助你打破这么多年来的自卑心态。当然，如果能办到的话，不妨可以多做几件。”
“第二个呢，就是我们要找到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会说乡音的，或者说是找到那件也许存在的，让你封闭了关于乡音记忆的事情。你回去之后可以试着再去听一下或者学一下你的乡音，看看能不能帮助你想起些什么。”
“谢谢您，我回去之后一定会试一试。”丽芸笑着答应道。
“那……今天就到这里，下次的时间我们再商量。”季达站起身，为丽芸打开了屋门。
等到丽芸的身影再一次消失在了电梯间后，季达默默地关上了门，收起了房中的幻念。
“大爷，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季达回到沙发上，对着空旷的屋子喊道。
“怎么发现的。”季达的耳边传来了自家大爷醇厚的嗓音。随后，季德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今天早上一起来您就不在家，而且我还在下面看见了一辆新的电动车。”季达抬起头，对着季德笑道。
“唉，本来想的是晚会儿到，可谁知道你今天和客人约的是下午见面。”季德拿起一旁的热水壶，给只剩下茶叶的茶具里添了些新水。
“客人正好今天放假，就约的是下午了。”季达不客气地为自己也倒了一杯之后，轻轻地回答道。
“有什么话就说吧，不用酝酿了。”看出了大侄子有心事的季德点破道。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今天在跟客人的咨询里……我犯了个错。”季达毫不意外地说道？
“什么错？”
“我……”
“我应该是对客人……有了反移情的现象了。”
季达捧着茶杯，静静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