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被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作为举人的年轻的柳永，在正式参加进士考试前，是江淮和京城欢场上的明星。
北宋是音乐的盛世，城市里遍布勾栏瓦肆、酒楼青楼，可谓夜夜笙歌，处处弦索。如柳词言：“太平时、朝野多欢。遍锦街香陌，钧天歌吹，阆苑神仙。”有宋玉才、潘安貌的柳永行走在烟花巷陌，仅凭一支笔，就可以呼朋唤友，朝欢暮宴，渐渐地，过起了“佳景留心惯，况少年彼此，风情非浅”的日子。“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也是人性使然，用贾母的话说，打小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柳永不仅有少年风流，还有他的高调言论。他说：“太平世，少年时，忍把韶光轻弃？”因此上，他“长是因酒沉迷，被花萦绊”“继日恁、把酒听歌，量金买笑”，成了一个尽人皆知的问题少年。
在歌舞场上寻欢作乐的日子里，柳永结交了很多歌伎舞女，为她们写了很多艳词。其中，最让“坐中年少暗消魂”的，是一个叫虫娘或虫虫的歌女。这个女子质朴、温润、伤感，人在欢场，却“举措有、许多端正”“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从一见钟情始，这个女子已经让他无处藏身，他低下了才子的所有姿态，把最深的爱藏在了最美的词里。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叫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集贤宾·小楼深巷狂游遍》
柳永浪迹江湖，游遍芳丛，过尽千帆皆不是，直到与虫娘人生初见，才是人间天上第一件称心属意的事。这个女子不仅“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还有千金不移的冰雪气质，是烟花场上少有的有情有意、也让人动心动情的女子。他们已经有了枕席之实，却没有夫妻之名。所以，什么时候才能为她赎身，择院别居，如何才能做个天长地久的夫妻，有始有终，这是他们偷期暗会时最伤感的话题。这首词写在热恋中，他们已经知道，这种绾在有缘无份之间的野地风情，长是匆匆，不是稳妥长久的小世界，如果没有婚姻的锦囊收取，终将碎成一地花屑，散入沟渠。
雅欢幽会，良辰可惜虚抛掷。每追念、狂踪旧迹。长只恁、愁闷朝夕。凭谁去、花衢觅。细说此中端的。道向我、转觉厌厌，役梦劳魂苦相忆。
须知最有、风前月下，心事始终难得。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况渐逢春色。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
——《征部乐·雅欢幽会》
过了而立之年，柳永第二次参加礼部考试，再度落第，不得已离开京城，寻找仕进之路，期间尝尽漂泊无依、人生蹉跎的苦涩。同时，与虫娘别久生怨，已经没有了初相见时的春色满园。现在，又到了大比之年，柳永准备再回辇下试试运气。杳杳神京在望，盈盈仙子倚门，想着风前月下两人即将相见，他发誓这回要打叠起百般温存，“细说此中端的”，然后“好好怜伊”，再也不走了。毕竟，怨也是爱。
有爱即有忧。爱情之花常常开向残春，开向离人心，是人世间最脆弱的花朵。时间是爱情的杀手，无论怎么呵护，都不可能刀枪不入。爱情依附着人生而存在，人们为生活“役梦劳魂”的时间多，“雅欢幽会”的时间少，爱情有始无终的时候多，终成眷属的时候少，更何况是这种缺少现实阳光雨露淘养的夜色下开放的花朵。女子的“心事始终难得”，他一边“每追念”“苦相忆”，一边又担心着“凭谁去、花衢觅”，倘若已经有人与他平分春色，他也只能“转觉厌厌”。
一个游子，一个歌伎，生错了阶层，用错了情，片时欢笑，换了一生泪水。
各人收各人的眼泪。东坡在赤壁月下说过，物各有主，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不能够多得。而我们知道，一种感情需要频频地指天发誓才能你知我知的时候，情已移易，只剩下“愁闷朝夕”的悲怨。就和我们现代人一样，也曾多少次希望“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可是又不知有多少次“轻离拆”，多少次失望不可触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寒蝉凄切》
1024年，生当不惑之年的柳永第四次落第，愤而离开京师，买舟南下，与虫娘做了最后告别，写下了这首著名的离别词。这首词是宋元时期流行的十大金曲之一。
人生漫漫，朝来暮去，每天看上去大同小异，却总能遇上几个关键的日子。黛玉进了贾府，最先听到的家常是大家在窃窃商议如何料理薛蟠夺妾伤人命的案子，这说明日子已经忽忽过了很久。对贾府来说只是平常的日子，续着平常的烦恼，对黛玉来说，这却是改变命运的一天。从欢爱、思念写到最后分手的刹那，柳永和虫娘也最终走到了改变命运的一天。
一种感情已危在旦夕，是不是曾经爱过，是不是谦谦君子、款款闺秀，最在分手时见性情教养。这对情人分手的时刻，没有怨怒，只有悲伤。他们心知肚明，这一去，烟波千里，人老沧洲；这一去，落花如尘，万象俱寂。这首词是寒蝉最后的凄声，是冷雨最后的零落。无语，凝咽，早已悲深哀沉，只能在雨歇风住后，“执手相看泪眼”，看这一场情爱对彼此的爱怜与伤害，看此生已无奈，看今后各归尘土，再修来生。
在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复杂的感情要表达时，常常是一说便俗，一说就走神，只有无语凝咽，才尽得言辞，是密者宜疏的笔墨道场。黛玉和宝玉的最后一句对话是，黛玉忽然问“你为什么病了”，回答是“我为林姑娘病了”，问是多余，回答也是多余，本来就不是为了求解。看似两句废话，却是此生最后一句话，因为转身便是长诀。这句话，最见黛玉大家闺秀尊贵的身份，也最见被所有人以“爱”的名义毁灭的怡红公子最终解发佯狂的空空之态。此时，两个人都怔怔的，在同一个梦里，同一个太虚幻境里，大梦将归。这就是凝神，是无语凝咽。因为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说最后一句话。为了说好这最后一句话，需要惨淡经营。对比宝玉在与晴雯死别时，还能注意到那个黑沙吊子不像个茶壶，想起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饭饱弄粥”这样复杂的哲理，这就是分心。此处“今宵酒醒何处”也是多余一问。酒入愁肠，今宵如果还能醒，人生已过了大半，船已系在别处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已不是旧时风月，两个耳鬓厮磨的人，已是路人。来时一条路径，别时万户千门，水从来处来，不往来处流，爱情总是这样来去不同，不尽如人意，是世间常见的风景。退笔“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如石击水，石沉后，散开环环涟漪，虽波及千古，却难惊一尘。
“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方信有初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断鸿声里，立尽斜阳。”“临风，想佳丽。”“无聊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
真是奈何天，伤怀地，梦中人，柳永词！
爱情是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用惯了的程序，几千年来，没有更新。柳永天生是惜春常怕花开早的人，他这些伤感的情词，就像一树树在风里瑟瑟颤抖的桃花，不知动摇过古今多少女子的春心。这些风雨中的花朵，是升平幻景下凄凄入烟雾的青楼女子的倩影，她们千娇百媚，才艺加身，有悲惨的身世，有超前的自由恋爱意识，有爱而不得的辗转反侧，有“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的伤心怀抱。她们生活在比尘土还要低的社会底层，受到生活和道德的双重折磨。在词史上，就像为闺阁昭传的红楼主人一样，歌舞场是柳永的大观园，这些女子是他的姐姐妹妹，他是第一个关注这个弱势群体的文人，在他的笔下，这些女子大多胜过须眉浊物，他同情、尊重、赞美、爱怜她们，他也被这些女子，以及同在尘埃里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桨者流欣赏着，爱护着。
可是，千年以来，柳词却常常受到“浅近卑俗”“词语尘下”“淫冶”的差评。在认真读了柳永二百多首词后，我对柳词有了新的认识。柳永的艳词中，那种“洞房悄悄，绣被重重，夜永欢余”“凤帐烛摇红影”“脱罗裳，恣情无限”“玉钗乱横”“低帏并枕”“绸缪凤枕鸳被”“锦被里、余香犹在”之类“皮肤滥淫”的词不过寥寥几首，他只不过多写了一些“柳腰花态”“粉面云鬓”的女子“尊前歌笑”的场面而已，更多的时候，是在清和院落里，与她们“针线闲拈伴伊坐”“琵琶闲抱”“有时携手闲坐”的家常情态，是“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的愁怀，还有很多“被多情、赋与凄凉”的无语。欧阳修也写了很多艳词，而且笔墨的重口味不输柳永，人们也只是笑笑，认为不过是戏笔而已，并不把他打入另册。柳永被“冤成薄幸”的原因，在于在这些“三级片”中，他把自己写成了男一号，而欧阳公只是站在城楼观山景。文学本来是性情中事，虚虚实实的，可白纸黑字一旦被当成了事实，柳永百口莫辩，也只能像秦观那样感叹一声：“佛也须眉皱，怎掩得众人口？”
从艺术表现方面看，柳永的情词已经不拘于花前月下，小园香径，他常常站在“天际”“高楼”“千里烟波”“海阔山遥”处风尘怀闺秀，“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把不能言说的情感写成了人生哲理。在他的词里，总有一句结论性的话，这句话写得雍和大气，绝不是“浅近卑俗”“词语尘下”，而是万取一收，羽化登仙，是绝对的形而上。这些形而上的句子后面，有不堪回首的过程和细节，有让人厌厌无欢的俗世的情毒、情障。他这样处理文字，这种文字已经在用事实为他洗白，他绝不是一个将自己的名节系在几丈软红之下的轻薄浪子，他是在为儿女私情追根寻源。
有位哲人说，我是伤口也是刀。柳永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