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
在杭州和扬州的六年时间里,就像贾宝玉梦游了一回太虚幻境一样,在遍历饮馔声色之后,柳永完成了一个少年的情爱启蒙过程,看看光阴空转,不免收心,想想还是上京赶考是正经事。于是,公元1008年,柳永来到汴京,就是今天的开封,准备参加第二年的科考。
汴京自从战国时作为魏国的首都起始,经千年积累,已有相当规模。到了宋初,城市再次扩建,没有做大规模的拆迁,而是在旧城外株连蔓引,又建了一座新城。旧城周长二十里,新城周长五十里,城墙高四丈,城楼建筑宏伟壮丽,人口已过百万。那时的街道不叫马路,叫御街,宽两百步。除了姜行、纱行、牛行、马行、果子行、鱼行、米行、肉行、南猪行、北猪行、大货行、小货行、布行、邸店、堆垛场这些专卖点,朝廷还改变了居民不得向大街开门、不得在指定的市坊以外从事买卖活动的老规矩,凡是临街的民居均可作为门面房开店做买卖,于是酒楼、食店、茶坊、酒店、客店、馒头店、面店、煎饼店、瓦子、妓院、杂物铺、药铺、金银铺、彩帛铺、染店、珠子铺、香药铺、靴店等等,比肩连袂,疏密有致,家家屋宇雄壮,门面广阔,生意兴隆。柳永每日行走在街市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初来之人,看什么都新鲜。他不仅看到餐饮服装、时新花果、鱼虾鳖蟹、鹑兔脯腊、金玉珍玩等等无奇不有,还发现人们在购物时,“纷争以贵价取之”,只买贵的,不买对的,老板们个个挣得盆满钵满,一个大型市场的日交易额动辄就是上千万钱。夜市一直开到三更方散,如果是那些“吊窗花竹,各垂帘幕,命妓歌笑,各得稳便”、让人心领神会的热闹去处,更是二十四小时挂着大红灯笼营业。为了方便住在城外的人进进出出,“城管”还特意放宽了宵禁,城门三更关,五更开。更奇特的是,那时候,御街上,每隔二三百步设一个军巡铺,铺中有“巡警”,白天维持交通秩序,疏导人流车流,夜间警卫官府商宅,防盗,防火,防意外事故。他最爱去的那些表演歌舞曲艺的“勾栏”“瓦肆”,大者可容纳数千人,在那里可以听书赏曲,如果看到将时兴的火药用于“哑杂剧”表演,每当出现那种烟花缭乱、海上仙山似的舞台效果时,他就随着观众尖叫。如果是春天,赶巧了,还能看一场宫廷女子马球队在宝津楼下的比赛……
这就是北宋初年的辇下风光!
北宋灭亡后,大批臣民逃难南方,颠沛流离的生活使他们时时驻足,回望汴梁的旧日歌欢,有道不尽的帝都繁华,盛世风流,国恨乡愁。南宋孟元老写有《东京梦华录》一书,书首冠以序文,眷念故都、感时伤逝之情尤为依依:
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汴京风华,尽在言中。
情商高、天生爱热闹的柳永环境适应能力极强,“参差十万人家”的杭州已经让他惊为上国,与汴京相形之下,柳永才知道什么叫作“山外青山楼外楼”了。汴京人认真过着每一天,到了元宵节、清明节、乞巧节这样的好日子,更是一点都不马虎。柳永在这个温柔富贵乡里流连,他“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以赋为词,最会写这种宏大景观、富贵祯祥,最关注这些岁时民俗,并洋洋洒洒作全景式报道,写成了词中的《东京梦华录》。
一元复始,元宵灯节是汴京普天同庆的日子。从朝廷到民间早早准备,从正月初七开始张灯结彩,一直到正月十九日收灯。期间,万街千巷,华灯宝炬,月色花光,金碧相射,锦绣交辉;露台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鼎沸。看在谁的眼里,都真正是“太过糜费”了。柳永从不同角度切入,写过五首元宵词,其中以《迎新春·嶰管变青律》为冠:
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
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迎新春·嶰管变青律》
这一天,夜色总是比往日来得迟些,好不容易到了千门万户华灯初上时,在阳春布德泽的帝都,只见家家箫管,处处笙歌,绵延数十里的街市上火树银花如海,阡陌纵横的道路上罗裳翩翩如织,像山一样高高搭起的戏台上锣鼓喧天……在这个宝光烛天、金声掷地的良夜,朝野上下人人欢娱忘情,不知今夕何夕,人们再不管圣言家训,绅士淑女也不忸怩作态。一直闹到“渐天如水,素月当午”时,明月渐移,灯火渐渐阑珊,在幽僻处,会遇到成年男女“绝缨掷果”的不雅行为,而更多的,是少年人的奇遇,他们总是“随分良聚”,做着短暂的玫瑰梦。总之,对此好景良天,忘情的人们都准备欢宴达旦,笑倒醉倒,再不想着早点回家去。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湘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任金罍罄竭玉山倾。拼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木兰花慢·拆桐花烂漫》
清明节是传统节日,宋时不惟于清明时节祭祀先人,更是佳丽浪子冶游的极好机会,像是民间的花儿会一样,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中,暂时网开一面。柳永写寒食清明的词有五首。在他笔下,芳景如屏的清明时节,汴京市民一边领略无边的春色,一边尽情地嬉戏,或“巧笑嬉嬉,手簇秋千架”,或“戏彩球罗绶,金鸡芥羽”,上下狂欢。
这首词中,清明时节,人山人海,不是“路上行人欲断魂”,而是“出门都是看花人”。疏雨微风,男男女女都穿戴一新,车马喧腾,新声交奏,倾城而出,“尽寻胜去”。路上,行人往来招呼,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小打小闹,以至“遗簪堕珥”。在“艳杏烧林,湘桃绣野”的郊外,有的“斗草踏青”,有的“金罍罄竭”。乐事难图,在柳永的清明图景里,四野如市,春色满园,他有意避开“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野地哀哭,截取的是沐乎沂、咏而归的赏心乐事。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千步虹桥,参差雁齿,直趋水殿。绕金堤、曼衍鱼龙戏,簇娇春罗绮,喧天丝管。霁色荣光,望中似睹,蓬莱清浅。
时见。凤辇宸游,鸾觞禊饮,临翠水、开镐宴。两两轻舠飞画楫,竞夺锦标霞烂。罄欢娱,歌《鱼藻》,徘徊宛转。别有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相将归远。渐觉云海沉沉,洞天日晚。
——《破阵乐·露花倒影》
北宋的金明池,又称西池或天池,在东京顺天门外道北,与琼林苑南北相对,是东京四大园林之一。每年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金明池开放,皇帝车驾临幸,在这里举行水戏表演和龙舟争标,与民同乐。柳永有两首词写金明池争标活动。
这首词,状难状之景,将一场有皇帝出席、百官云集、万民围观的龙舟竞渡夺标的大场面剪裁得轻重缓急,详略得当。一只诗笔,在起承转合之间,将岸边的风景,水上的赛事,皇家的宴饮,人物的情态,远近高低,上上下下,不遗一墨,而且笔带感情,不敢省略对皇帝“凤辇宸游,鸾觞禊饮”的颂祷,同时还忙里偷闲,稍带看一眼盈盈美女。词以晨景始,以晚景终,从早到晚,一天的时间里,诗人营造的声光色相,如天花乱坠,地涌金莲,让人觉得如入仙山琼宫,既恍惚迷离,又能找得见进口出口。这种大笔写意,“一笔到底,始终不懈”的功夫,十分了得,难怪苏轼都要称赞“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了。
起调“露花倒影”句,是说带着露水的花倒映在水中。“露”喻晨,“花”喻春,“倒影”喻湖边,点明今天活动的主场地是在湖上。四个字,季节、时辰、地点,几层意思都有,写来却轻松方便,顺风顺水。最妙的是,看花不在地上看,偏要从水里看,这是因为知道临水照花,水婆娑时,花也婆娑。这种萦风萦水的花,就像西子浣纱,让人望之心荡神摇。于是,在“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这种明亮、热闹、温暖的背景里,这场盛会就开始走进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圆满境界了。
炎光谢。过暮雨、芳尘轻洒。乍露冷风清庭户,爽天如水,玉钩遥挂。应是星娥嗟久阻,叙旧约、飚轮欲驾。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
闲雅。须知此景,古今无价。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二郎神·炎光谢》
这是一首咏七夕的词。
雨后新凉,碧空如水,一弯新月,挂在远远的天空。织女为了却一年的相思债,为了叙旧约,正乘驾快速的风轮飞渡银河而上。放眼望去,祥云当空,如锦屏遮羞,玉人若隐若现,神仙眷侣欢会,正是胜却人间无数的时候。闺中女子望月穿针引线,向织女乞取巧艺。回廊花影下,女子粉面云鬓低垂,男子手挽花枝贪看,正在私相授受信物,私定终生。爱情无价,时光无价。天上人间,共此良夜!
天地相接,却又天高地远,可望而不可即的情爱最苦。牛郎织女,一个对月兴叹,一个临风洒泪,一年等一回,已经等了千年。这种人间天上的苦相思是天神对人间的警示。人间女子的心事没有神仙眷属那样张扬,也没有鹊桥相引,红尘情事,过眼成空,只能自己在在珍惜,切切不敢空对眼前景,伤了意中人。词以“爽天如水,玉钩遥挂”作为茫茫空景,词境高远,静静如水。“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是浪漫的想象,也是人间的真实。于唐,有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二人初次相见,私授金钗钿合,在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时,私语切切,也是佳话。于宋,男女选择七夕定情,交换信物,也是时俗。“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天上的良辰是诗,人间的欢娱是俗,诗人于此情此景下思接天地,而最终的关怀依然在俗世。其中,“闲雅”
二字,最是风流蕴藉。情能闲能雅时,才是劳碌人生的休息时间,是为自己活着的一时半会。生命在于互相认证,男女相爱相知,是山海原理,虽天地不能隔,千古不能移。
在北宋初年,词主要是用来歌唱的,可是不知道柳永这样的歌词写给怎样的女子执红牙板唱才合适。这种写作,显然已经不是出自为教坊写作换米的需要,也不是因为个人寂寞。从这些词作可见,在别人于半梦半醒间享受世俗生活的时候,柳永是在认真地观察,有计划地写作,他有心做这个时代的见证者和记录者,而且用雅俗共赏的白描手法,带着他特有的天真的、世俗的喜悦,将这一切及时地记录在案,让身在其中的人们不仅生活着,而且欣赏着,思考着。他自觉屏蔽了或天上人间、或阴阳两界的悲苦,只让人们珍惜这些俗世的欢娱。这些在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民俗文学,已经远远高出了士大夫们迂腐、狭隘的书斋趣味,其浑然成章的整体描绘,已经覆盖了士大夫们矫情的唱酬之作中稍带的一笔背景,让缠绵在士大夫的花间情调中的词曲低下了贵族的姿态,走向了寻常巷陌。这些词曲,是一个时代的欢乐颂和春之舞,是一个城市的金色记忆。
作为一个公认的浪子,一个不被时代认可的文人,他还要这样快乐而辛苦地为这个时代歌唱,他也把自己写成了这个时代的太史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