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舞独幕讽刺剧)
1922年序言
富有诗意的一切作品,无不包含纪德在他的《帕吕德》序中十分准确地讲的:“上帝的份额”。这种份额游离于诗人的主观之外,常给诗人保留了意外的惊喜。某句话、某种示意,对于诗人来说,只有相当于画家作品的一种含量的价值,却蕴含着一种奥秘,任由后来人给予不同的阐释。真正的象征从来就不是有备而成,总是自行脱颖而出,只要不太依赖稀奇古怪的、不真实的东西。
在仙境,仙女们并不现身。她们无影无形,在那里游荡。只有在人间大地,她们才可能让肉眼凡胎看见身影。
思想单纯的人,比其他人更容易看见仙女,只因他们不会像思想复杂的人那样抵制奇迹。可以说灯光师很有见解,经常给我的剧出好点子。
我在《安托万(注:即安托万·阿尔托(Antonin Artaud 1896—1948),法国作家、戏剧家和戏剧理论家。———译注。(本书脚注除特别说明者均为译者注))回忆录》中读到,将一块块真肉和一支喷射的水柱搬上舞台引起多大轰动。我们现在所处的时期,观众都被安托万说服了,如果不把真实的物品搬上舞台,如果不把他们抛进旨在娱乐他们的戏剧那种又冗长、又复杂的剧情中,他们就要大为光火。
《艾菲尔铁塔上的新郎新娘》,因其直言不讳,比一出难懂的剧还要令人失望。神秘能激发观众产生一种恐惧感。我在此放弃神秘。我要点燃一切,凸显一切。星期天的空虚、衣冠畜生、成语套话、骨肉分离的思想、童年的残忍、日常生活的诗意与奇迹,这些构成了我这出剧,而且得到为这出剧伴奏的青年乐师们的充分理解。
摄影师的一句话可以作为我的剧前引语:“这些神神秘秘的东西,既然超出了我的理解力,那就干脆装成组织者吧。”好极了,这正是我们的格言。自负的人总能在责任中找到最后的庇护所。譬如说,他延长一场战争,哪管决定战衅的现象已经终结。
在《新郎新娘》一剧中,上帝的份额相当大。人扮演留声机分布在舞台的左右两侧,颇似古代舞台上的合唱队,又如男女伙伴在说话,毫无文学的意味,舞台中央只有可笑的剧情在展开,手舞足蹈,模拟表演。我说可笑,是因为我非但不固守在生活可笑的界内,非但不弱化,不抹圆笑料,就像我们在一个意外事件中起了负面的作用,讲述时就削棱去角,说得圆滑些那样,反而变本加厉,将可笑推向界外,从而力图描绘“比真实还真实”的情景。
诗人应当把对象和情感从他们视觉的黑幕后面、头脑的迷雾中亮出来,猛然出示给人,极其裸露,又势如迅雷,让人一时认不出来了。这些物件和情感以其青春阳光,给人以巨大冲击,就好像这些东西从未变成公认的老人似的。
公共场所就是如此,古老,强势,受到普遍认可,形同精品杰作,但是其中的美和新奇,因用之太久而不再令我们惊讶了。
在我们的演出中,我为公共场所恢复声誉。由我从某种角度推出,这个公共场所便回到二十岁的青春妙龄。
懵懵懂懂、乏味现实的一代,也不应一耸肩弃之了之。我知道这出戏看起来太简单,写得太“明白无误”了,如同小学的字母表。然而说说看,我们不是在上小学吗?我们不是在辨识初级的符号吗?
年轻的音乐就处于类似的境况。这种音乐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明晰、坦白和兴致。天真的人会弄错,以为听到的是一支音乐咖啡厅的乐队,耳朵犯了眼睛的错误,根本分不清一幅色彩绚丽的画和同样一幅由安格尔临摹的画。
在《新郎新娘》中,我们采用了民间素材,而这种民间素材在本土,法兰西不放在眼里,如果出了国被一位外国音乐家开发出来,就会被大加赞许了。
譬如说,一个俄国人听《彼得鲁什卡》舞曲(注:《彼得鲁什卡》是俄国著名芭蕾舞蹈家福金于1910年编导的芭蕾舞,由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作曲。),能跟我们一样欣赏吗?听这部音乐杰作,除了魔力,俄国人还能从中发现自己的童年、彼得堡的星期天、妈妈的歌曲。
我何必拒绝这种双重的快乐呢?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比起许多俄罗斯或者西班牙的舞曲来,《艾菲尔铁塔上的新郎新娘》的乐队更能拨动我的心弦。这里谈不上排名榜,我认为对俄罗斯、德国、西班牙音乐家,对黑人乐队,赞扬已经够多了,可以喊出一次心声了。
实在怪得很,听听无论哪个阶层的法国人,总是怒气冲冲地拒绝法兰西本色的一切,却又毫无限制地接受外国的局部思想。也同样怪得很,一个古典的丑角以公共场所写进剧本的同样资格,加入了婚礼的行列,观众看了都愤然作色。
任何生动的作品都有其滑稽表演。唯独这种滑稽表演,供给不进场的人观看。然而,一部新作品的表面,过分触犯、迷惑、刺激人,观众就不进场了。观众看不惯面孔,便转身不理睬灵魂,只因前所未见的表达方式,如同站在门口的小丑做的怪相,一时打消了观众看戏的念头。正是这种现象误导了最不因循守旧的评论家。他们没有意识到看这样一部作品,也应该像观赏一出通俗笑剧那样聚精会神。一位认真的批评家,在讲述这样一出戏时,不会写“公爵夫人拥抱亲吻了膳食总管”,而要写“膳食总管将一封信交到公爵夫人手上”;他讲述《新郎新娘》时,也不会犹豫从照相机里牵出自行车女运动员或男收藏者,这也是荒唐的。不是用心安排的荒唐,不是恰到好处的荒唐,而是纯粹的荒唐。他还不知道这之间的差异。批评家中唯独比杜先生更为了解当代的探索,他向《辩论报》的读者解释,我的剧本是一种机智的构思。
我的剧作情节是形象化的,而文本则不然。我尽量用一种“戏剧诗意”取代“赋予戏剧的诗意”。赋予戏剧的诗意就是一种精美的花边,离得远就看不见。戏剧诗意犹如粗大的花边,一种用粗绳编织的花边、一艘海上航行的船只。《新郎新娘》能显示一点诗意在显微镜下那样骇人的表象。一场一场丝丝入扣,正像一首诗的词句。
戏剧的效果必须立竿见影,其秘诀就是设置一个陷阱,有个陷阱吸引,剧院里的一部分观众在门口看得开心,而另一部分观众便可升堂入室了。莎士比亚、莫里哀、富有深度的卓别林,都深谙此道。
瑞典乐队在香榭丽舍剧院首演那天晚上,一片哨声、嘈杂声和喝彩声,我还真以为我这出戏演砸了,好在随后老到的观众让位给了真正的观众。这群观众始终能听进去我的戏。
《新郎新娘》演出之后,一位女看客责备我说,观众还不够欣赏我们。这种抱怨令我诧异(比起人面和真声来,面具和传声筒更容易受到观众的欣赏),那女子便承认特别喜爱莫里斯·丹尼斯(注:莫里斯·丹尼斯(Maurice Denis,1870—1943),法国美术家和理论家。他抵制印象派的自然主义倾向,接受更高的影响。他的杰出的装饰壁画,在许多教堂里可以看到。)在剧院天棚上绘制的装饰画,包了最高的座位,结果看不清舞台了。
我把这种供认当作一个小圈子人看法的例证,而这个既无头脑又没心肠的小圈子,就是报纸所称的精英。
此外,我们的感官很不习惯一齐反应,就连批评家们,甚至我的出版商都认为,这台大机器仅仅包含两三页的戏文。这种看法的谬误,也应该算到缺乏构思发展的账上。从命题剧和象征主义登台以来,耳朵就习惯倾听发展了。雅里的《愚比王》、阿波利奈尔的《蒂蕾西娅的乳房》,既是象征剧又是命题剧。
我的两个留声机,皮埃尔·贝尔丹和马塞尔·埃朗的朗诵方式,在这种谬误中也有份儿。黑色格言犹如墨点,跟一条广告的大写字母同样粗重,同样醒目。写到这里,真想不到啊!演员居然力图为剧本服务,而不是利用剧本。又是一种抒发的新方式,观众还不习惯。
我们谈一谈在这个迷恋于假崇高的时期,而且不妨承认,还钟情于瓦格纳的时期我经常受到指责的滑稽的问题。
如果寒冷意味黑夜,而炎热意味阳光的话,那么温暖就意味熹微之光了。幽灵喜爱熹微之光。观众喜爱温暖。然而,除了滑稽精神包含着一种颇不利于幽灵的光亮(我这里所说的幽灵,即指观众所称的诗意),除了莫里哀在《普索尼亚克》《贵人迷》中,比他在诗体剧里多再现出几分诗人气质,除开这些,滑稽精神则是唯一能允许一些大胆放肆表达手法的领域。
观众来看戏是为了放松。要擅长引观众开心,给他们观赏木偶和甜蜜的东西,能起到给逆反儿童治疗的效果。达到治疗效果之后,我们再进行其他活动。
随着塞尔日·德·狄亚菲勒(Serge de Diaghilew)、罗尔夫·德·马雷(Rolf de Maré)推出的作品,我们看到在法国逐渐诞生了一种类型的戏剧,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芭蕾舞剧,无论在歌剧院、喜歌剧院,还是在我们通俗剧院的任何舞台上,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正是在空白处,开始孕育未来。我们的朋友吕涅-坡(注:吕涅坡(Lugné-Poe,1869—1940),法国演员,作家,剧院经理,他创建了艺苑剧院,引进易卜生等大家戏剧。)看到了这种苗头,在一篇文章里深表不安。这种新型剧更切合现代精神,一个未知的世界还有待开发,会有丰富的发现。
一场变革,为开拓者大大敞开一扇门。年轻人可以继续探索,将美景、舞蹈、杂技、哑剧、正剧、嘲讽、乐队、道白组合起来,以前所未有的形式再现。他们缺少应急的手段,也可以演出官方艺术家所说的粗俗的闹剧,表明这种作品同样具有诗意的造型表现力。
此外,在巴黎,心情好坏构成世间最活跃的气氛。有一天塞尔日·德·狄亚菲勒对我说,他在任何别国的首都,没有感到这样的气氛。
嘘声和喝彩声。报刊上侮辱性的评论。几篇出人意料的文章。三年之后,诋毁者都鼓起掌来,记不得曾经发出过嘘声了。这就是《滑稽表演》和改变游戏规则的所有作品的历史。
一部戏剧的编写、布景、服装、配乐、表演、舞蹈,都应该由一个人承担。这个全能的运动员并不存在。因此,这样一个人就应该由最像一个人的组合,即一个友好团队来代替。
小圈子倒有很多,而这种团队却很少见。我很幸运组建了一个,聚拢了一些年轻的音乐家、诗人和画家。大体上说,《艾菲尔铁塔上的新郎新娘》,就是一种诗精神状态的形象,而我深感自豪,为这种诗精神状态已经做出许多贡献。(注:总之,就是去幼稚化。一切,甚至包括心灵,都有待去幼稚化。崇高自有表现的机会。到了那时,人们也许会听到我们为之恢复名誉的瓦格纳。———原作注)
多亏了让·雨果,我的人物就不像一般剧院演出那样,过分矮小又过分真实,撑不起大套的照明和布景,而是经过构思、改造,填塞垫料,尽人力之所为,能达到一种类似史诗那样的规模。我在让·雨果的设计中,重又发现返祖现象,回到古代巨大的世界。多亏了伊莱娜拉古,我们的《新郎新娘》令人想起勿忘草、贺信的凸纹花边信笺。
乔治·欧里克所作的序曲《七月十四日》,行进的队列,在街角奏响音乐,渐行渐远,也唤起了人行道、民间节日、戏台的强大魅力;铺着土耳其安得里红棉布的戏台好似断头台,周围打鼓和铜管乐器伴奏,那些打字员、水手和职员随着音乐跳舞。这些间奏曲轻声为哑剧伴奏,如同马戏团的乐队,在表演杂技过程中,反复演奏一个动机的乐段。
同样的气氛贯穿了米洛所作的《特鲁维尔的浴女》《将军的演讲》。亚瑟·洪格尔在葬礼进行曲中,谐趣地模仿我们的音乐理论家严肃称之的“音乐”。自不待言,所有人都掉进了陷阱。进行曲刚演奏头几个动机乐段,大家都竖起耳朵了。谁也没有觉察出,这段美妙的进行曲旨在讽刺,写得很有品位,具有超凡的契合的意识。所有一致称赞这段音乐的批评家,没有一个听出其使用的基调是歌剧《浮士德》的华尔兹舞曲。
用什么言词感谢罗尔夫·德·马雷和博尔兰呢?前者以其远见卓识和雅量,后者以其虚怀若谷,促使我确定了我曾在《滑稽表演》和《屋顶上的公牛》试用的表现方法。
《艾菲尔铁塔上的新郎新娘》
于1921年6月18日晚,
由罗尔夫·德·马雷领导的瑞典
芭蕾舞团首次搬上香榭丽舍剧院舞台。
人物表(根据上场顺序):
留声机 甲
留声机 乙
鸵鸟
猎人
艾菲尔铁塔经理
摄影师
新娘
新郎
岳母
岳父
将军
第一伴娘
第二伴娘
第一伴郎
第二伴郎
自行车女运动员
儿童
特鲁维尔浴女
狮子
收藏者
画商
第一封电报
第二封电报
第三封电报
第四封电报
第五封电报
编舞:
让·科克托
让·博尔兰
布景:
伊莱娜·拉古
服装与面具:
让·雨果
音乐场次:
1.序曲 乔治·欧里克
2.婚礼进行曲(入场) 达里于斯·米洛
3.将军的演讲 弗朗西斯·普朗克
4.特鲁维尔的浴女 弗朗西斯·普朗克
5.屠戮(赋格) 达里于斯·米洛
6.电报华尔兹 日耳曼娜·塔伊费尔
7.葬礼进行曲 亚瑟·洪格尔
8.四组舞曲 日耳曼娜·塔伊费尔
9.婚礼进行曲(退场)
演出过程中,穿插乔治·欧里克的三段间奏曲。
艾菲尔铁塔上的新郎新娘
(艾菲尔铁塔二层平台。)
(背景画布表现巴黎鸟瞰图。)
(中台右侧,放着一架照相机,有一人高。暗箱形成一条走廊,通向后台。摄影机开了一扇门,容人物上下场。)
(近台左右两侧各站着一名演员,半隐身在舞台框架后面,装扮成留声机,音箱容纳躯体,喇叭口正对着他们的嘴。正是这两台收音机评议剧情,朗诵各人物角色的台词。他们说话声音很高,语速也很快,每个字吐音都非常清晰。)
(随着他们的描述,戏一场一场演下去。)
(序曲结束,紧接着一阵鼓声中,幕布拉起。布景空空如也。)
留声机甲 你们是在艾菲尔铁塔的二层平台上。
留声机乙 咦!一只鸵鸟!它穿过舞台,跑下场了。猎人来了,他在寻找鸵鸟。他抬起头,望见什么东西。他举枪射击。
留声机甲 天哪!一封电报。
(一大张电报从天棚飘落)(注:作者使用的词语能实现多种意思,由此产生混乱。如猎人既是打猎者,又可能是大饭店里的送信者,两种意思在此相遇,猎人像打猎物一样射下一封电报。同样,照相机复原形象,不是捕捉,而是“放出”景物,如“一只小鸟儿要飞出来”。这便是科克托在这出戏中表现手法的秘诀。)。
留声机乙 枪声惊醒艾菲尔铁塔经理,他出现了。
留声机甲 嗳,先生,怎么您认为在打猎吗?
留声机乙 我是追一只鸵鸟,好像看见鸵鸟钻进艾菲尔铁塔的铁架子里了。
留声机甲 可是您打中了我的一封电报。
留声机乙 我不是有意的。
留声机甲 对话完毕。
留声机乙 艾菲尔铁塔的摄影师来了。他开口了,他说什么呢?
留声机甲 您没有看见跑过去一只鸵鸟吧?
留声机乙 看见了!看见了!我正寻找呢。
留声机甲 您可知道,我的照相机出了毛病。平时我说:“咱们别动,有一只鸟要出来了”,于是就飞出一只小鸟儿。今天早晨,我对一位太太说:“一只小鸟儿要飞出来”,不料跑出来一只鸵鸟。我正寻找,要把那只鸵鸟赶回照相机里去。
留声机乙 女士们、先生们,场面变得复杂了,因为,艾菲尔铁塔经理忽然发现,电报上印着他的地址。
留声机甲 他打开电报。
留声机乙 “艾菲尔铁塔经理:我们婚宴,请留餐位。”
留声机甲 可是,这封电报被打死了。
留声机乙 正因为被打死了,大家才看懂了。(注:这种讽刺警句反映了科克托艺术思想一个中心观念。他认为艺术并不会“沟通”,也不会让人“懂”,只有当艺术成为学院式的,也就是一件死东西时,公众才最终抓住艺术所传达的信息。———版本注)
留声机甲 抓紧!抓紧!时间刚够准备宴席的。您呢,我不罚款了,就聘用您为艾菲尔铁塔咖啡馆伙计。摄影师,回到岗位上!
留声机乙 他们铺上台布。
留声机甲 《婚礼进行曲》。
留声机乙 婚礼队列。
(《婚礼进行曲》。留声机报参加婚礼的人物,他们一对一对上场,像在《狗剧》(注:科克托多次透露构思《狗剧》,但是终未成文。)中那样行进。)
留声机甲 新娘,温顺如羔羊。
留声机乙 岳父,富比金银国王(注:直译“富比克雷苏斯”。克雷苏斯(Crésus)约公元前561—前546年在位,古吕底亚最后的国王。吕底亚西滨爱琴海,是金银币的首创国家。)
留声机甲 新郎,好个俊俏后生。
留声机乙 岳母,好个虚伪婆娘。
留声机甲 将军,跟鹅一般愚蠢。
留声机乙 瞧瞧他吧,他还以为骑着他那匹黄骠马。
留声机甲 两位伴郎,像土耳其人那样强壮。
留声机乙 两位伴娘,鲜艳如玫瑰花。
留声机甲 经理请他们参观艾菲尔铁塔,指给他们鸟瞰巴黎城。
留声机乙 我都眩晕啦!
(猎人和经理搬上一张餐桌,台布拖到地,上面画着餐具。)
留声机甲 将军嚷道:“入席!入席!”于是,参加婚礼的人都落了座。
留声机乙 他们都坐在餐桌一侧,方便观众看戏。
留声机甲 将军站起身。
留声机乙 将军演讲。
(将军的演讲由乐队奏曲,将军仅仅比比画画。)
留声机甲 人人都受感动。
留声机乙 将军演讲完了,又叙述非洲海市蜃楼奇观,说他深受其害。
留声机甲 我正和德·欧马尔公爵共餐,吃奶油水果馅饼。馅饼上落满了大胡蜂,我们赶也赶不走。其实,那全是老虎。
留声机乙 什么?
留声机甲 老虎。它们游荡在数千里之外,是一种海市蜃楼奇观,将老虎缩小投射到馅饼上,让我们以为是胡蜂了。
留声机乙 真看不出他有74岁了。
留声机甲 咦,那个穿着短裙裤、可爱的自行车女运动员是谁呀?
(一名自行车女运动员上场。她跨下自行车。)
留声机乙 (自行车女运动员的声音)打扰了,先生们。
留声机甲 女士,能帮您什么忙吗?
留声机乙 这是去夏图的路吗?
留声机甲 是的,女士,您只要沿着有轨电车的轨道走就行了。
留声机乙 正是将军回答问路,只因他当即认出自行车女运动员是一种幻景。
(自行车女运动员又上了车,下场。)
留声机甲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正巧目睹了一种幻景奇观。这种奇观,在艾菲尔铁塔上常见。这名女运动员,其实骑车行进在去夏图的路上。
留声机乙 在这段有教益的插曲之后,摄影师走上前来。他要说什么呢?
留声机甲 我是艾菲尔铁塔的摄影师,我要给你们照相。
留声机甲和乙 好哇!好哇!好哇!好哇!
留声机甲 大家都靠拢了。
(参加婚礼的人都集中在餐桌后面。)
留声机乙 你们心里会想,鸵鸟猎人和艾菲尔铁塔经理去哪儿了呢。猎人上每一层去追鸵鸟。经理去找猎人,还要管理艾菲尔铁塔。这可不是个闲差使。艾菲尔铁塔就是一洞天,如同圣母院。
指的是河左岸的圣母院。
留声机甲 那是巴黎的王后。
留声机乙 从前她是巴黎的王后。现在,她是电报机小姐。
留声机甲 总得谋生呀。
留声机乙 不要动了。大家笑一笑。都看着镜头,要飞出一只小鸟儿。
(出来的却是特鲁维尔城(注:特鲁维尔:法国下诺曼底地区卡尔瓦多斯省海滨城市,濒临拉芒什海峡。)的一个浴女,她身穿游泳衣,手拿着捞网,里面有一只双壳心形贝,肩上斜挎着一只篓子。金黄色灯光。
参加婚礼的人手臂都举起来)。
留声机甲 嗬!多漂亮的明信片!
(浴女跳舞。)
留声机甲 参加婚礼的人兴高采烈,摄影师却乐不起来。这是从今天早晨起,他的照相机第二次戏弄他了。他要尽量收回特鲁维尔城的浴女。
浴女终于又返回照相机里去了。她还以为照相机是一间浴室呢。
(浴女舞蹈结束。摄像师将一件浴衣扔到浴女的肩上。浴女蹦蹦跳跳,一边送出飞吻,一边返回照相机里。)
留声机甲与乙 好哇!好哇!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来一次!留声机甲 还要来,我这失灵的照相机,还频频出我意外,我若是早知道,就可以编出一台戏了。唉!每次我要说出这种可恶的话,就胆战心惊,真不知道会跑出什么来?这些神神秘秘的东西,既然超出了我的理解力,那就干脆装成组织者吧。
(摄影师施礼。)
留声机甲与乙 好哇!好哇!好哇!
留声机乙 女士们、先生们,尽管我十分渴望满足你们,可是时间有限,特鲁维尔的浴女这个节目,我不能给你们表演第二次了。
留声机甲与乙 不行!不行!不行!
留声机甲 摄影师说谎,以便安排好了,顺利照相。他瞧了瞧手表。已经两点钟啦!这只鸵鸟,怎么还不回来。
留声机乙 参加婚礼的人组成另一幅图景。夫人,您的左脚踩着一根马刺;先生,您的胡子挂上面纱。很好,不要动了。一、二、三。
都看着镜头。要飞出一只小鸟儿。
(他按了手挤式橡胶球快门。拍出来一个胖娃娃。他头戴一顶绿纸桂冠。他的腋下夹着珍本书籍和一只花篮。)
留声机甲 你好,妈妈。
留声机乙 你好,爸爸。
留声机甲 又显示一种危险,这架照相机。
留声机乙 这孩子是婚礼的肖像。
留声机甲 不过,听听他们怎么讲。
留声机乙 他长得像母亲。
留声机甲 他长得像父亲。
留声机乙 他长得像祖母。
留声机甲 他长得像祖父。
留声机乙 他的嘴形随我们这边。
留声机甲 他的眼睛随我们这边。
留声机乙 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在这美好的一天,请接受我的敬意和爱的全部祝愿。
留声机甲 同样的问候从另一角度看:
留声机乙 请接受我的爱和敬意的全部祝愿。
留声机甲 他本可以学会一种不这么简短的问候。
留声机乙 请接受我的敬意和爱的全部祝愿。
留声机甲 将来他能当统帅。
留声机乙 能当建筑师。
留声机甲 能当拳击手。
留声机乙 能当诗人。
留声机甲 能当共和国总统。
留声机乙 就是下一场战争的一个出色的小炮灰。
留声机甲 他在篮子里寻找什么?
留声机乙 寻找子弹。
留声机甲 他要这些子弹干什么?他好像要捣蛋。
留声机乙 他要屠杀这桌婚宴。
留声机甲 他要屠杀亲人,好夺取杏元饼干。
(那孩子一阵扫射,喜宴上的人惊叫,纷纷倒下。)
留声机乙 饶命啊!
留声机甲 想一想吧,把他拉扯大,我们有多难啊。
留声机乙 我们作出多大牺牲。
留声机甲 孽障!我是你父亲。
留声机乙 住手!趁现在还来得及。
留声机甲 连你祖父辈的人都不放过吗?
留声机乙 你怎么不尊重军衔呢?
留声机甲 啪!啪!啪!
留声机乙 我饶恕你。
留声机甲 见你的鬼吧。
留声机乙 他没子弹了。
留声机甲 喜宴遭了浩劫。
留声机乙 摄影师在后面追赶孩子。他威胁要抽鞭子,命令孩子回到暗箱里。
留声机甲 孩子到处逃,一边号叫,一边跺脚。他要过过“放荡生活”。
留声机乙 我要过放荡生活!我要过放荡生活!
留声机甲 那边又吵闹起来,是怎么回事?
留声机乙 那是艾菲尔铁塔经理。他说什么呢?
留声机甲 劳驾,请肃静一点儿。不要吓着那些电报。
留声机乙 爸爸!爸爸!电报。
留声机甲 这么多呀。
留声机乙 喜宴的人又都站起身。
留声机甲 连一只
留声机乙 苍蝇
留声机甲 飞
留声机乙 都
留声机甲 听得见。
留声机乙 被打中的电报跌落到舞台上,还在挣扎。参加婚礼的人都去追赶,扑到电报上。
留声机甲 哪儿跑,哪儿跑,我逮住一个。我也抓到了。救命啊!
救救我!电报咬我啦!抓紧了!抓紧了!
留声机乙 电报都平静下来,站成了一排。最美丽的电报出列,行了一个军礼。
留声机甲 (男配角声音)您是哪一位呀?
留声机乙 我是无线电报,就像我的姊妹白鹳,我是从纽约飞来的。
留声机甲 (女配角声音)纽约!那是情侣和逆光的城市。
留声机乙 演奏音乐!
(电报舞蹈。电报下场。)
留声机甲 我的门婿,您要感谢我。到艾菲尔铁塔上办婚宴,究竟是谁的主意?安排7月14日这天办喜事,又是谁拿的主意?
留声机乙 孩子直跺脚。
留声机甲 爸爸!爸爸!
留声机乙 他说什么?
留声机甲 我要跟将军合影。
留声机乙 将军,我们的小朱斯丹这一乐趣,您不会拒绝吧?
留声机甲 好吧。
留声机乙 可怜的摄影师。他给照相机上胶片,心都有死的念头。
留声机甲 孩子骑着马刀,摆出倾听的姿势,而将军则装作读一本儒勒·凡尔纳的书。
留声机乙 不要动弹了。好极了。要飞出一只小鸟儿。
(拍出来的却是一头雄狮。)
留声机甲 上帝啊!一头雄狮。摄影师躲到照相机后面。参加喜宴的人全爬到艾菲尔铁塔的架子上。雄狮注视着将军,因为,只有将军没有移动半步。将军说话了。他说什么呢?
留声机乙 大家不要害怕。艾菲尔铁塔上不可能有狮子。可见,这是一种幻景,纯粹一种幻景。海市蜃楼,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沙漠的谎言。这头狮子在非洲,正如那名自行车女运动员行进在夏图的路上。这头狮子看见我,我也看见它了,我们彼此在对方的眼里,就是反射的形影。
留声机甲 为了让那些轻信者认识错误,将军就走近狮子。雄狮大吼一声,将军拔腿便逃,狮子追上去。
留声机乙 将军钻到餐桌下面。狮子也随后钻进去。
留声机甲 一分钟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狮子从台布下面出来。
留声机乙 惨不忍睹!惨不忍睹!噢噢噢噢!
留声机甲 狮子口里叼着什么?
留声机乙 一只靴子,还有马刺。
留声机甲 狮子吃掉将军,又返回照相机里。
(演奏哀乐。)
留声机甲与乙 可怜的将军。
留声机乙 他多快活,性格多年轻。什么也没有这种死法令他开心。他若是目睹自己的死状,准会头一个开怀大笑。留声机甲 将军葬礼。
(送殡队列。)
留声机乙 岳父在坟墓前讲话。他说什么?
留声机甲 别了,别了,老朋友。
您一开始军旅生涯,就处处证明您的智慧高于您的军衔。您从来没有投降过,即使向明摆着的事实投降。
您生命的终结,无愧于您的职业。我们亲眼所见,您直面猛兽,毫不在乎,也不明白危险所在,而一旦明白过来,您就逃之夭夭了。
再次告别,别了,还不如说再见,因为人在大地上存在多久,您这榜样就会持续多长时间。
留声机乙 三点钟啦!这只鸵鸟还不回来。
留声机甲 它一定是要徒步走回来。
留声机乙 那太愚蠢了。鸵鸟的羽毛比什么都脆弱。
留声机甲 注意听!
留声机乙 《艾菲尔铁塔上的新郎新娘》四组舞曲,由帕雷斯指挥,共和国卫队乐团演奏。
留声机甲与乙 真棒!真棒!共和国卫队万岁。
(四组舞。四组舞结束。)
留声机乙 好家伙!多欢快的舞蹈。
留声机甲 您的手臂。
留声机乙 摄影师先生,喝杯香槟酒,您总不会拒绝吧?
留声机甲 您太热情了。真不好意思。
留声机乙 战争时期就不管那么多。咦,我孙子要干什么?
留声机甲 我要让人给我买面包,好给艾菲尔铁塔吃。
留声机乙 下面卖面包,这会儿我还不下去。
留声机甲 我要给铁塔喂食。
留声机乙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留声机甲 出席婚宴的人欢叫起来,鸵鸟出现了。刚才那会儿,鸵鸟躲进电梯里,现在要另找个藏身之地。猎人要追来了。摄影师真希望鸵鸟赶快逃进照相机里。
留声机乙 他忽然想起,鸵鸟只要藏起脑袋,就会隐身不见了。
留声机甲 于是,摄影师拿自己的帽子扣在鸵鸟头上。藏得正是时候。
(鸵鸟头藏在帽子下面,隐形踱起步来。猎人上场。)
留声机乙 你们看见鸵鸟了吗?
留声机甲与乙 没有。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
留声机乙 怪事儿。我仿佛瞧见鸵鸟跳到这平台上。
留声机甲 也许是一道海浪,您错看成了鸵鸟。
留声机乙 不对,大海很平静。不管怎样,我要在这留声机音箱后面蹲守。
留声机甲 说干就干。
留声机乙 摄影师踮着脚,走到鸵鸟跟前。他对鸵鸟说什么呢?
留声机甲 夫人,您一分钟也耽误不得。您戴上这短面纱,猎人没有认出您来。我这儿有辆马车,您赶快上去。
留声机乙 他打开照相机的暗箱门。鸵鸟走进去不见了。
留声机甲 得救啦。我的上帝!
留声机乙 你们想象一下,摄影师有多高兴。他连声欢叫。
留声机甲 出席婚宴的人纷纷问他。
留声机乙 先生们、女士们,终于安稳下来,我可以给你们照相了。
我的相机出了毛病,但是还能拍照。你们不要动了。
留声机甲 那两个人物是谁呀,怎么来打扰摄影师照相呢?
留声机乙 你们瞧啊。婚宴的人和摄影师都静止不动了。婚宴这种静止状态,你们不觉得有点儿像……
留声机甲 有点儿像轻松愉快的画面。
留声机乙 有点儿像精彩的演出。
留声机甲 有点儿像永恒的微笑。
留声机乙 有点儿像杰作。
留声机甲 现代画画商和现代艺术收藏者走过来,在婚宴前停下脚步。画商说什么呢?
留声机乙 我带您上艾菲尔铁塔,是要让您抢在所有人之前,看看一件独一无二的东西:婚宴。
留声机甲 收藏者便回答:
留声机乙 我闭着双眼跟随您。
留声机甲 嗯?美不美?真像文艺复兴前期的作品。
留声机乙 谁的作品?
留声机甲 还用问!谁的作品?这是上帝的新作之一。
留声机乙 署名了吗?
留声机甲 上帝可以不署名。这是画出来的呀!颜色多好!瞧这风格,这么典雅,这种人生的快乐!真可以说是葬礼。
留声机乙 我看到的是一场婚礼。
留声机甲 您没有看清楚。何止是一场婚礼,这表现了所有婚礼。
何止所有婚礼,这是一座大教堂。
留声机乙 您要卖多少钱?
留声机甲 这是非卖品,除非卖给卢浮宫和您。喏,若按这个售价,我就让给您。
留声机乙 画商举起一个大牌子。
(牌子上写着金额:1000000000000。)
留声机甲 收藏者能被说服吗?他怎么说呢?
(画商掉转字牌,只见上写两个大字:“售出”。他将字牌靠婚宴立住。)
画商对摄影师说道:
留声机乙 这场婚礼,还有这块字牌,请给我照下来。我要把照片刊登在美国那些画报上。
留声机甲 收藏者和画商离开艾菲尔铁塔。
留声机乙 摄影师准备收起照相机,不料,真是奇迹!照相机跟他说话了。
留声机甲 照相机对他说什么?
照相机 (声音遥远)我很想……我很想……
留声机乙 说吧,我的美丽天鹅。
照相机 我很想还回将军。
留声机乙 将军本人知道回还。
留声机甲 将军重又现身。他脸色苍白,脚下缺了一只靴子。总之,他从远方来。他要讲述他执行一项使命回来,什么使命不能讲。婚宴的人都一动不动。将军低头穿过平台、走到他们中间,摆出一副谦抑的姿态。
留声机乙 对名画的收藏者来说,这真是个惊喜。在名作里面,出人意料的细节,永远也发掘不完。
留声机甲 摄影师回过身来,他觉得婚宴的人不大近人情。他们固然可以责备将军还活着,将军也可以指责他们任由人给出卖了。
留声机乙 摄影师心肠真好。
留声机甲 他开口了。他说什么呢?
留声机乙 好了,女士们、先生们,我数到五。注意看镜头。要飞出一只小鸟儿。
留声机甲 一只鸽子!
留声机乙 相机启动了。
留声机甲 大家和解了。
留声机乙 一。(新郎新娘出列,穿过舞台,消失在照相机里。)二。(岳父岳母同上。)三。(第一伴郎和第一伴娘同上。)四。(第二伴郎和第二伴娘同上。)五。(将军独自低着头,由胖娃娃牵着手,同样消失在照相机里。)
留声机甲 艾菲尔铁塔经理上场,手上挥动着传声筒。
留声机乙 关门啦!关门啦!
留声机甲 经理下场。
留声机乙 猎人上场。他急急忙忙,一直跑到照相机跟前。摄影师怎么说呢?
留声机甲 您要去哪里呢?
留声机乙 我要上火车。
留声机甲 停止检票了。
留声机乙 真不像话。我要向铁路客运经理投诉。
留声机甲 这又不是我的过错。瞧,您要乘坐的列车,那不发车了。
(照相机开始向左面行进,拖着如车厢式的皮箱。从几个开口可以看见婚宴的人挥动手帕,也看见下面迈步的双脚。)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