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里弗岱尔回来,蕾蒂将蓝色螺丝起子往厨房柜台上一扔,没理会开关背板,直接走进浴室喝酒,一连好几杯(回来的路上,即使她心情糟透了,也没松开那把螺丝起子,当它是棍棒或令牌什么的,就这么一路紧握着带回家。那把螺丝起子到现在还跟着她,收在房间某个抽屉里)。她坐在地板上,拉起T恤从头剥掉,心想她有多不开心、多没人爱又爱不了人、举止怪异,现在又多了项“暴力”。她直接对瓶吹,一口,两口,然后停下来。电话不时响几声,这时,她要不灌一口酒,要不扭开水龙头,让水声盖过电话铃声。她瞪着油漆斑驳脱落的天花板。电话终于不响了,她仰头又是一口。
她考虑留个遗书。家族里选择自杀的人,没一个留下遗书,令蕾蒂觉得他们有些“失职”;若说失职太严重,至少他们错失了留言的机会。
蕾蒂总是想象,当那一刻到来时,她不会不解释一声就走。不过几年前,有位演员服药自尽,留下一份谦和有礼、令蕾蒂十分欣赏的遗书。“亲爱的世界,”他写道,“我之所以离开,是因为我觉得好无聊。”从那时候起,蕾蒂总会幻想自己也留下同样简练、坦白的宣言,一行大胆、无懈可击又简洁到一张卡片就能解决的句子。但此刻,她想起这件事,突然明白(如果她够诚实的话)她遗书的那行字句会是,“亲爱的世界,我之所以离开,是因百老汇大道与二四二街交叉口的闪亮五金行,不愿履行退换货条款所致。”因此,等到她昏过去,脑袋重重撞上浴缸边缘时,她对自己造成的、外表可见的伤害,远超过她对里弗岱尔那可悲老板的伤害,她早已摆脱原本那份遗书的概念了。
几个钟头后,蕾蒂醒来,头痛欲裂,口干舌燥。她嚼碎一把阿司匹林,再用几杯气泡水冲淡嘴里的药味,并洗了洗脸。
蕾蒂依循哥萨克族来袭前的犹太传统,她把那天剩余的时间用来打扫公寓、打包个人物品。她未竟的大学学业留下不少文学书籍,光那些书本就装满一个纸箱;《读者,我嫁给他了》挤在贝克特的《无名氏》旁边(名言“我不能继续,但我会继续”即出自本书)。她把箱子摆在楼梯间,希望大楼某一户(他们全是移民家庭)会替他们的孩子挑几本书,也许还会觉得她人不错。
日光逐渐隐没,她停下来欣赏落日余晖,欣赏天真的大自然遭工业掠夺、交织而成的姹紫嫣红与鲜橘。夕阳很美,某种带着毒药、魅惑的美,颠茄浆果色,宛若漆器或皮革亮黝黝的黑;叫人无法抗拒的血红,犹如邪恶继母送上的红苹果。一抹不自然的自然景象,色彩危险又绚烂,她原本无意凝视良久,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后来她甩甩头,转头不看窗外,如此方能继续取物、弯腰、装箱这一连串琐碎举动。几个星期来,她头一次这么活动,脊柱两侧的肌肉震惊于她的突然召唤,刺痛抗议。
她把第二个纸箱拖进楼梯间,这箱装了好几盒爱尔兰燕麦、几包糙米和几罐撞凹的迷你浓汤罐头。她在箱子侧面写上“自由取用”。
瓶身凹陷的坎贝尔全鸡星形通心粉浓汤,一人份。瓶身凹陷的豌豆火腿浓汤,一人份。不过就几星期前,小薇曾拿起其中一瓶罐头汤,和德芬一同取笑蕾蒂浪费钱;“我宁可倒掉一大锅馊掉的汤,”她说,“也不愿花钱买这些,昭告天下(或只是结账员啦)我绝望且孤独的存在。”
蕾蒂没把小薇的捉弄放在心上。即使现在回想起那个傍晚的场景,蕾蒂仍微微一笑。艾迪·格洛那晚要工作(去协和神学院拖地),所以只有我们三人,跪坐在蕾蒂家的日式蒲团上,膝上搁着木餐盘。这盘子是她和乔·哈泼在日本商店“吾妻桥”买的,因为觉得木头摔不破,餐具组应该能用上一辈子。当然,这些盘子确实不会破也没缺角,但是,用木盘子吃东西,还是有种指甲刮过黑板的不适感;还有,由于蕾蒂会用某种蔬菜油维持木器色泽,因此总会闻到一股淡淡的馊味,最后就是得小心木屑。
那晚蕾蒂没煮汤。小薇为了找伏特加(后来蕾蒂告诉她,“酒在浴室”),翻腾食物柜,意外挖出这些一人份罐头汤。蕾蒂只做了意大利面,再撒上卡夫牌蓝吉士,这是我们最喜欢的一道料理,从小她就常做给小薇和德芬吃。
“我才不在乎超市结账的人怎么看我。”蕾蒂对小薇这么说,但根本不是这样:她在乎整个世界对她的看法,连无能的大学男生和讨人厌的五金行老板怎么看她,她也在意。“可是,”她补充,“你知道这些浓汤罐头,令我想到什么吗?男人。所有我遇见、认识的男人。不包括艾迪,我们都喜欢艾迪,我讲的是乔和他那堆朋友,还有一进诊所就喜欢调情吹牛,好像我不知道他们有牙结石、有蛀牙或智齿烂光什么的。就连我老板也包括在内。我敢说,这些人都有毛病。这个性别的人就像撞凹的浓汤罐头,这里碰坏,那里有伤,不得不降价出售,逼得你不得不猜想:罐头上的凹痕单单只是因摔落撞击所致、让我们捡到便宜,还是罐头里生了肉毒杆菌之类、可能害死你的玩意儿?所以我觉得,何必冒险?最好的奖项又是啥?食材廉价的大锅汤?与其如此,干脆别喝汤,我是这样想的。”
“你才二十六岁,”小薇说,“也太早放弃喝汤了吧?”
德芬摇头,“谁说的?我才十九岁,可我对什么汤都没兴趣。”
“可不是吗,宝贝。”小薇说,“我无意冒犯,不过,这样太不正常了。我的意思不是你们应该就这么冲出去、捧起撞见的第一碗汤就这样灌下去。你们应该等待,等到出现你们喜欢的再喝;但至少前提是,你们得想喝才行吧。说真的,你们应该渴望喝汤才是。想象自己捧着汤碗咕噜咕噜,或端着马克杯徐徐啜饮,或用汤匙一勺勺直接从汤锅舀进嘴里。”
“我吃沙拉就好。”德芬说。
后来,蕾蒂花了整个周六下午,再加周日整天,也就是七月四日当天,才全部打包完毕。她拥有的东西不多,所以很惊讶竟花了这么长时间整理。但其实都是她得去酒铺要纸箱的关系。因为她突然有股冲动,想把平常塞在抽屉里的衣服,她每一件黑T恤、每一件黑衬衫、每一条黑色牛仔裤,全部拿出来,像高档古董店售货员般,全部重新折一遍。箱子全部装满后,她决定将纸箱一个个整整齐齐、按形状大小码好,充作某种既坚固又脆弱、高度及腰的隔间墙。
全部收完后,蕾蒂脱掉黑T恤和牛仔裤,换上早先搭在沙发上的黑洋装。套上人字拖,她进厨房,拉开塞得满满的杂物抽屉(她把外卖餐单、银行送的小磁铁、捆绑花椰菜的橡皮筋全扔进来)拿出遗嘱。她年纪轻轻就有份像样的遗嘱,这是有姐妹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好处——完善的遗产规划。可是她压根没有房产遗产好安排呀?“是没错,但万一有天你被公交车撞了呢?”蕾蒂和乔刚分居不久,小薇和她讲道理说,“要是你的遗嘱执行人状告市政府,求取数百万美元赔偿,最后还赢了官司怎么办?难道你不想替自己做主说句话,表明这些钱要给谁或不要给谁?”
“但你也没有遗嘱呀!”蕾蒂指明这点。
“因为,假如你死了,而且没有孩子也没预立遗嘱,法律会将所有财产都判给你的配偶。”小薇说,“我是不介意啦。但你应该认真考虑。”
说真的,蕾蒂其实并不在乎。就让乔继承她的兔耳朵电视机吧。该死的,就让乔在她遭遇想象的公交车事故后,连同房产一块儿接收其他遗产吧。但小薇不依。“他想继承,先等我死了再说。”小薇隔天晚上就带着文件来找蕾蒂,整整十页,但整份文件也只有两段话称得上重点。第一段是:“我愿将身后剩余、遗留的全部财产均分,遗赠给在世的姐妹们。”第二段是:“我同意并要求,即将与我结束婚姻关系的乔·哈泼,不可撤销这份遗嘱。”除了这两句,其余都是老派样板文章罢了。
蕾蒂自签完名后,便没再瞧那文件一眼。但现在,鉴于它即将生效(或小薇说的“期满”),再折成三折塞进皮包前,蕾蒂粗略读过一遍。她想删掉与乔有关的那段文字,因她和乔不是即将结束婚姻关系。他们的婚姻关系已经结束,尘埃落定。既然如此,为何要让他成为她故事的一部分呢?
然后,她也希望能删掉“剩余、遗留”那句话,换成比较像自己口吻的字句。比如,“我愿意把有的、没有的,全部留给小薇和德芬,虽然我并不清楚她们到底想不想要这些东西。”
“剩余,遗留。”小薇拿文件给她,蕾蒂喃喃念道。那天傍晚,小薇自豪地像个送妈妈自制母亲节卡片的孩子(而她则是那种收到这类礼物,会欣喜若狂的母亲)。“这种字眼听来不是比较像人死掉以后,剩下的东西吗?骨头骨灰什么的?舍利子?”
这话令小薇很不爽。“只是法律术语。”她原以为会得到对方的感激与赞美,而非负面评论。
“为什么不直接写白话文就好?”蕾蒂问。
“天哪,蕾蒂!”小薇喊道,“连花大把钞票要我们写这些玩意儿的客户,都没认真细读,你这又是何必呢?反正这几天快把名字签一签就是了。”
当时(现在也一样)她签的是莉莉·亚特。没有法兰柯(老爸),也没有哈泼(她先生)。这个随遗嘱诞生的名字,感觉是新组成的,有点像化名。蕾蒂签名时,自觉像在伪造文书。
“好啦,现在你可以死了。”蕾蒂放下笔,小薇说道。
遗嘱见证人是隔壁的韩国妈妈与她的成年女儿,三人闻言沉下脸。她们的英语听力比口语能力高出许多,不太喜欢小薇的幽默。她们用笑容安慰蕾蒂,吟唱似的说了一句韩文,听来像“明斯特”吉士的明斯特。
“万——岁。”韩国妈妈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意思是,你会长命百岁,活上几万年。”
那个星期天,蕾蒂离开公寓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整理这几年断断续续写下的日记,将这些填满每日流水账的小开本线圈笔记本,扔进黑色垃圾袋。
印象中,在最近的某本日记里,她曾把那段与汤有关的对话重誊下来。她考虑先暂停手边的工作,找出那本笔记重读,确认她有没有记错。不过她要求自己不准屈服于怀旧、喜好或任何可能扰乱她稍晚计划的胡思乱想,因此,她将垃圾袋甩过肩膀,离开了公寓。
子夜刚过。她步伐沉重地向西行,穿过湿气浓重的夜,黑色塑料袋紧紧黏在背上。站在水泥破碎、钢筋外露的哈德逊河堤边,蕾蒂用力将垃圾袋甩出去,尽可能甩得愈远愈好。虽不是非常远,但也够了。她看着袋子缓缓下沉。
扔掉日记这份重担(单纯就是指重量)令她感觉松了口气。日记内容其实没什么分量,横竖也没写过不可告人的秘密。她鲜少记录真实事件,但也没扯谎;她只是避重就轻罢了。和已婚牙医上床?谁和已婚牙医上过床?她之所以把日记本扔进河里,不只是为了防止别人得知她不光彩的人生,同时也是为了不让人嘲笑她略去不提的部分。
她想起去年,老妈也是跳进这条河寻死的(她怎么可能没想到)。联络她的人是小薇。当时蕾蒂还愿意接电话。
“妈不在家里。”小薇说,“她已好几个星期没出门,现在却突然不见了。”
“那就好好喘口气吧。”蕾蒂说。
“我们以为,她和你在一起。”
“和我?她何时走过四条街来看我了?”
当天稍晚,小薇又打给她。
蕾蒂原本不打算选择和老妈用同样的方式死去。她几乎马上就想好要怎么结束生命了:她想在河滨大道那栋大楼的地下室(洗衣房)上吊自杀。她也不是不能在自己住的公寓里上吊,这样一来,姐妹们绝不可能是第一发现者;但蕾蒂有私心,她不想死在蟑螂老鼠堆里。那栋楼的地下室干净多了。
虽然对于要死在哪栋公寓地下室,她天人交战了一番,但要用什么方法,她倒是相当干脆。蕾蒂对绳结很有一套,这几年,她用绳子编过好些个样式复杂的壁饰、盆栽吊篮,简直一头栽进绳结热。
离开河边,一路上没见着几个人。精彩专业的国庆烟火已燃放完毕,现在她只听见附近西班牙哈林区零星传来的甩炮声响。明天就是这个长周末的最后一天,这段不愉快的假期也将告终,届时报上铁定充斥着莽撞男孩意外炸伤另一群莽撞男孩、恣意烧伤无辜猫咪的报道。她很高兴自己终于不需要再看任何一篇这类报道了。
蕾蒂来到我们这栋大楼时,时间已是星期一凌晨。她用她保留的备份钥匙进门,走进停在一楼的电梯。她想也没想,完全是肌肉反射,就按了我们住的楼层,因此,直到电梯门开、她听见从我们家大门底下流泄而出的芭菲·圣玛丽时(时间不早了,但音乐还是很大声,震得砰砰响),她才意识到,本该下楼的她竟然上楼了。
有那么几秒钟,她呆立在电梯里,心烦且拿不定主意。当金属门缓缓合上,她既未顺其自然,也没按下B钮(地下室),反倒伸手一挡,门又开了。
她走进走廊,站在门口踏垫上,这方小小的抹布型地毯,已搁在这儿超过三代,纤维磨光、颜色也磨掉了。她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办。于是她做了个决定:把手探进皮包,摸出钥匙,再一次开门进来。她任大门半掩,站在玄关,就这么站在那里,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似的。
另外,小薇和德芬则摆出一副她们正在等她来的模样。虽然时间不早了,但两人都在厨房,还没睡;小薇穿着宝石红的GAP上衣和热裤,德芬则是一身外祖母风格的印花洋装,两人都没穿鞋。
“嘿,”小薇说,“你来啦。”
德芬靠着冰箱,正在啃裸麦粗面包做的花生酱三明治。“要不要来一点?”她问,凑向蕾蒂,递出手中的三明治。“我咬了一口,但我不饿。”
“不用了,谢谢。还有,花生酱不要沾到我的头发。”
这话就这么从她嘴里冒出来,与她这周末做的其他举动同样令她吃惊。她竟会担心她的头发,那一头恐怖又乱糟糟的头发。但实情是,那天晚上,蕾蒂稍微用心打理过头发,因为她希望自己被发现时,多少看起来还算体面。届时她可能脖子断了,吐出可比巴仙吉犬的蓝舌头,眼球暴突,地上搞不好还有摊可怕的脏污(为此她感到抱歉);但至少她穿着漂亮洋装,头发也细心用皮发簪固定好,绿松石耳环轻轻摇荡。
她带着歉意对德芬说:“因为这个三明治抹太多花生酱了。”
德芬笑笑,“很干啦,不会掉下来。”她用屁股顶门,将大门关上,又咬了一口。
蕾蒂将皮包扔在走廊的古董椅上,走进客厅。“你拿我的专辑出来放?”她问。
“是你自己没带走的。”小薇反驳,“苏格兰不是有句古谚吗?就法律而言,这张老唱片十有八九已经是我的喽!”
“我不是要把它要回来。”蕾蒂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很高兴你喜欢她的音乐。Mi shit es su shit(西文:我的就是你的)。”她左右瞧瞧,“艾迪呢?”
“累瘫了,在睡觉。”
“我另外再做一份三明治给你。”德芬说,“涂果酱的。我觉得你好像瘦了,看起来糟透了。”
“尤其是她还把头发往后梳。”小薇附和,“扎太紧了,看起来像大力水手的奥莉薇。”
“呃,她没那么瘦啦。”德芬说。
我们转移阵地。德芬一口气端了两份三明治、两个杯子、一瓶南方安逸香甜酒到客厅去。这表示,她得把自己那一份三明治咬在嘴里,再把酒瓶夹在腋下。
“这时候喝什么香甜酒?”蕾蒂说。
小薇耸耸肩,“既然我们在听芭菲的音乐,那就得像贾尼丝·贾普林一样喝南方安逸。”待三人坐定(啃三明治的坐沙发,小薇坐地上),小薇说,“德芬说得对,蕾蒂。你看起来真的很糟。”
“我知道。我压根不觉得你们说我像奥莉薇是在称赞我。”
“瞧瞧你的眼睛。好像哭过?”
“你又知道我哭过了?”
“呃,因为你不下厨,所以我知道,绝不会是剥洋葱的关系。”
“谁说我不下厨。”蕾蒂反驳。
“煮意大利面不算下厨。”
“我常常在煮需要剥洋葱的料理好嘛。”
“所以,你剥了洋葱?”
“没有。”专辑播完了。我们听见唱针抬起,回到同一面的第一轨。“有人今天在漆我家外面的走廊。”蕾蒂说。音乐同时开始,歌词描述镇上有个性感美人,全镇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以前,我们三个常常在蕾蒂房里,一起跟着唱片大声唱,扭腰摆臀,拿体香剂罐子当麦克风。“‘胡奇酷奇’是什么意思?”德芬曾问过,“什么叫性感过头?”
“真的?”小薇说,“你们那抠门的贫民窟员外,竟愿意粉刷走廊?”
“味道呛死了,害我一直流眼泪。”
“那你晚上在这儿过夜吧。”小薇说。
“说不定喽。”
“干脆待个两晚。要不永远住下来好了。回家来吧,大家都搞不懂,你为什么不回来。”
蕾蒂顺着走廊,望向始终紧闭的主卧室。我们称之为“亡者之室”。我们的外祖母受不明疾病折磨多年后,在那个房间溘然长逝(我们都怀疑是癌症,但在外祖母那个年代,“癌症”两字是不能说出口的)。外祖母过世几周后,外祖父理查德也在那间房撒手人寰。虽然从技术上来说,他不算死在房里面,而是死在房间外面:他打开窗户,爬上窗台,摇晃个几分钟后往前一栽,跳下去了。当各层楼邻居看见外祖父经过他们窗前、纷纷惊恐尖叫时,我妈在走廊对面的房间写数学作业。
老妈也像她父亲一样,理论上并非死在那个房间,不过她溺死在公寓对街的哈德逊河时,那个房间碰巧是她的房间。
“不知道呢,”蕾蒂说,“有时候,我是真的考虑搬回来,可是,总觉得好像会闹鬼什么的。”
德芬点头,“那还用说。”
蕾蒂的自杀计划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清晨四点,和衣而眠的她在老家床上醒来,感觉一切又充满希望。她踩进人字拖,梳整长发,走向公寓大门。开门前,她稍停了一下,短暂瞥了瞥客厅:昨晚啃了一半的花生酱三明治,还搁在茶几上,一旁地毯上躺着南方安逸空酒瓶。她听见小薇、艾迪和德芬轻轻打呼的声音。蕾蒂凝视窗外,看着公园与哈德逊河,再将视线下移来到乔治华盛顿桥;桥上如项链般的装饰灯在暗淡两年后(因为节电措施),为了庆祝国庆再度亮起来。
不过,等她一下楼来到洗衣房,蕾蒂一刻也没拖延,直直走向住户放置清洁剂纸箱的生锈货架;架子上有公寓门牌编号,大楼管理人用汽水旧木箱收纳榔头、铁钉、电线、破布等东西。箱子里还有几把十字头螺丝起子,现在蕾蒂认得了。
有个装布绳的箱子令她颇感兴趣。她没选粗麻绳,而是挑了一条看起来比较干净、坚固,不会擦伤手指或划伤颈子的白蜡绳。在整箱布绳中,这条白蜡绳过度整齐的收存方式,特别引她注意:绳子一圈一圈绕成扁圆,像枚悉心缠绕的琼麻餐垫。
蕾蒂脑中唱起歌来:一卷漂亮盘绳就像一段旋律。然后,她开始质疑歌词:是旋律吗?还是回忆?或其实是一个漂亮女生就像一段回忆?这会儿她又感觉一阵回忆袭来,想起她和乔·哈泼比较幸福的那段时光;约莫从她刚进大学那年起到她一时昏头决定嫁给他为止。以前,他们偶尔会在城市岛租小船,她想起他盘绳索的方式。盘吉士条,意思是把固定小船的缆绳仔细盘好。这行话是他教她的。他不敢相信,她的航海知识竟如此贫乏。“纽约客总觉得自己心思细腻复杂,”他说,“殊不知,你们也是某种程度的城市乡巴佬。”
她认为,他不介意她是驽钝的纽约客。她晓得他喜欢教育她。“你也许会好奇我何必自找麻烦。”他头一次在她面前盘吉士,使其像条毛茸茸的蛇,栖靠在自个儿尾巴上,躺在码头晒太阳时,他这么说道。
坦白说,她并不好奇。她始终凝视远方泛白的地平线,试着分辨那一条条会移动、围绕太阳的柔和白色线条,那衬着画布般的天空的太阳。但她还是用心听他说明。她知道这是他的工作。她不介意,她喜欢学习新事物。
“这是讨海人的传统。”他指指盘好的绳索,“方便下一个人使用的贴心举动。”
他这话说得一副好像来自历史悠久的讨海世家,而非保险经纪家族;好像每年夏天都驾驶游艇出海个一两回,就自以为是美国海军之父(约翰·保罗·琼斯)或大力水手卜派。十五岁那年,他爸妈逼他从当地公立学校,转到新英格兰的一所男子预科学校。那种强迫你上教堂、必须穿制服(海军蓝外套配推销员领带)的学校,还会强调该校学生申请到常春藤名校的傲人纪录。他就是在这间学校学会驾船的。不过,后来他告诉蕾蒂,他发现他竟和室友发生性关系——他吓坏了,来年立刻转回老家康涅狄格,在日渐衰落的工业城市边陲的一所男女合校完成高中学业。
那是他在那晚对她吐露的可耻秘密。他难以启齿(与同性室友上床),羞愧到连嘴唇咬破了都还说不出口。乔告诉她的那晚,两人在哥大小小的巴纳德校区勒曼厅屋顶上抽大麻。他快速吸了一口,吞入,吐出,摆好姿势。然后就这么说出来了。他说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他说的时候还掉了几滴眼泪,不单是因为丢脸,同时也因为感到释怀。坦承秘密时,他的门牙狠狠撕裂下唇,鲜血沾上胡须,将那几撮胡须染上湿黏的桃花心木色。她觉得一切都要怪那几小滴眼泪、几滴盐水、几滴血红素,害她在那晚决定接受他的求婚。
他伸手环住她肩膀,求她保守秘密。“答应我,你永远不会告诉别人。”他说。
“当然不会。”她答,“我要对谁说?”
他斜睨她一眼。他们俩都非常清楚她会找谁说。
“我妹她们才不在意咧。不是有很多男生都实验过吗?”
“我不是在实验。”他咕哝,“我是在做我必须做的事。”他神情坚决但忧惧,就像在回忆上战场的那刻。“那不是同性性行为,”他说,“那是监狱性行为。”
蕾蒂拎着白蜡绳来到长桌,住户通常在这儿折叠刚从烘衣机拿出来的干净衣物。她拉开金属折叠椅坐下(她打算几分钟后,站上这张椅子),动手盘绳子,但这回不是盘成扁扁的绳圈,而是立体、三度空间的绳结,一道宛如响尾蛇从笼中直立探头的绳结;这个结不仅完美,同时也带有目的性和功能性。
待一切准备就绪,她瞧瞧手上的作品,心满意足。但脑中又止不住地想:没有绳子是好事(No noose is good news)。
我们的父亲,也就是先前提过的纳坦·法兰柯,生于德国慕尼黑的学者家庭。如同家中其他成员,父亲也是高学历出身,能流利使用多种语言。他喜爱语言的程度,与其他小男孩爱狗、爱玩溜溜球的程度不相上下。他喜欢玩赏语言,喜欢玩幽默的文字游戏。他曾告诉蕾蒂,英语是最好“玩”的语言,其次才是法语。意大利语也不错,特别是用在吟诗作赋时,因为每个字都押韵;最糟糕的则是他的母语德语。事实上,他对蕾蒂说,他再也受不了听见这种语言,甚至听人说“gesundheit”(健康)都令他脸色发白。
我们要说的是:我们知道没人喜欢双关语、文字游戏这一类的。我们为此致歉,但我们就是忍不住玩文字游戏。这全是纳坦·法兰柯的错。
父亲也是名化学家。他是因这个关系认识亚特家的。不过,早年我妈一家离开德国时,我爸还待在德国,直至无法脱身。他是个没有能力判读情势数据的科学家(当时他身边发生了很多事),最后落得进集中营的下场。我们不晓得是哪一个难民营,因为他们鲜少讨论或提起这件事。
不过我们确知的是,“二战”之后,他搬进难民营,后来才设法进入美国,找老朋友——我们的外祖父理查德·亚特帮忙;不过,由于当时外祖父已从“亡者之室”跳窗自杀,最后他只找到了我们的妈妈。
这就是他们相遇的故事。
在纽约,父亲只能在第七街的犹太人小区找到工作:做服装零件生意。他卖纽扣按扣、搭扣扣眼、盘扣与安全别针。他常带一些停产的样品回家给蕾蒂玩,她则把它们变成一个个小家庭。压花印有船锚的短外套黄铜扣是爸爸,包覆蕾丝的扣子是妈妈,一般衬衫领口的小白扣是小宝宝(这种白扣多属装饰,无实际用途但颇可爱)。
进集中营前,父亲是个心思细腻的犹太人,出来后变成愤世嫉俗的无神论者。星期六早上,他会带蕾蒂和小薇去中央公园动物园。这事,小薇完全没印象(当时她还在襁褓中),但蕾蒂依稀记得。蕾蒂是小薇和德芬与父亲家族的唯一链接。她是唯一记得父亲长相的人(浅蓝色眼眸,长得和我们完全不像),也是父亲双关语的传承者。她曾模仿父亲模仿中央公园北极熊的模样:我们的父亲和北极熊懒懒地左摇摇大脑袋、右摇摇大脑袋。“一副他随着北极熊秘密音乐摇头晃脑似的。”蕾蒂表示,她与爸爸笑到直不起腰,“熊熊”控制不住。他们都觉得,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吧。
蕾蒂有张父亲的名片,放在梳妆台的某个抽屉里(就是她放橡胶蓝螺丝起子的那个抽屉);这张名片因拿进拿出而变软、掉棉絮,在那几无用处的联络信息底下有行字:
纽扣按扣,扣起你我好感情。
因此,当蕾蒂表示,我们的父亲给她一大堆扣起感情的小东西,却扣不起他与她的感情,不告而别,这话绝对不只表面上这么简单。当小薇表示,父亲之所以抛下我们,是因他的名字正念倒念都一样(纳坦英文拼法为Nantan)来去无差,或因他的德国姓氏少了字尾e(他也许是离家寻找那失落的字母),又或者他抛家弃女根本无关姓名,而是抵达纽约前,待在难民营数月的经验使然,她也不敢妄下断言。
后来,当我们每个人摘掉他的姓氏,决定从母姓(小薇约莫在结婚时,蕾蒂在分居后,德芬则是一成年立刻采取行动),德芬反复宣称,改姓其实没啥大不了的,只是做个小改变(“alter”-ation),不能因双关语而有所责怪。如果我们总用刻意的语气“坦白说”(frankly),您可不能翻白眼,因为那正是抛下我们的人的名字。他坦荡荡扔下我们,也摆明了不关心我们,搞不好你甚至能这么说:咱们的老爸法兰柯“frankly”,不在乎咱们母女的死活。
好啦,好啦,不说了。父亲的戏份最多就这些,关于这个人,我们已无话好说,也不知他后来去了哪里。去出差——这是老妈给蕾蒂的说辞,至于另外两个,则是年纪太小不会问;但经过一段时间后,就连小朋友都知道,大人出完差总要回家的(而且还带着礼物),因此老妈只好和盘托出令人不甚满意的事实(至少她断言是事实):她根本不晓得他去哪儿了。有一天,他出门上班后就没回家,隔天也不见人影,同样的情况一再重复、重复、重复,直到最后,她不再期望他会回来。她报了警,毕竟这是好公民该做的事,或至少她说她做了。警方这里搜搜、那里查查,表示他应该并未遭遇不测;鉴于他已是成年人,他去哪里,人在何处,原则上警方也管不着。
即便如此,蕾蒂还是年年追问老妈。没多久,小薇和德芬也加入行列。于是老妈只好端出各种可能性:说不定他驾船回德国了;说不定他还在纽约,只是娶了别的太太,生了更听话不啰唆的女儿(不会每天唠叨要爸爸送她们上床)。他也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你们又怎么晓得,警方有没有弄错呢?警察也不永远都是对的。又或者,你们的爸爸可能在某处生活,有一天突然决定回来。(谁知道?)也许就在我们不抱期望时,他就选在那时候走进大门回家来。
“你们喜欢哪个答案?”她问,好像他的命运能用多数投票决定似的。
毫不讳言,我们是抱着渴望父爱的心情长大的。但一年年过去,我们也过渡到另一种心态:没有谁比我们三个做过更多心理治疗,造访那些无效、只会要你开心、整整四十五分钟“只聊我!就是我!”的机构,但说真的,如果要说父亲这件事,我们根本不需要治疗。在我们童年时期的某个时间点,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孩童版的“悲伤五阶段”——否认、愤怒、交涉、沮丧与接受,还有疯狂至极的阴谋论:
某天傍晚,他出办公室后不慎滚下楼梯,结果失忆了!
因为他说德语,所以被中情局吸收当间谍,潜入柏林围墙另一边,成为无名英雄!
由于感染具高度传染性的恐怖疾病,他别无选择,只好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现在,他在能看到我妈和蕾蒂房间窗户的隔壁巷子,租了间公寓。每天晚上,在我们入睡后,他会用强力夜视望远镜偷看妈妈,还有挤在蕾蒂房间的我们仨。
然而在所有臆测中,我们觉得最有可能、至少最常想到的答案,是老妈杀了他。有天晚上,小薇神秘兮兮地笑着提出这个想法,我们都觉得很有道理:我们喜欢想象、揣摩的娇小母亲,这个孤单寂寞、遭人抛弃又无家可归的女人,如何完成整起案件、如何处理尸体。三人瞄了瞄走廊尽头的焚化炉,以发现新大陆的敬畏眼神,望着那个方向。
让我们澄清一点:老妈并未杀害老爸。即使我们三不五时拿来讨论、开玩笑,我们晓得,这么做也就只为了一个目的:自娱娱人。想象父亲已死、而母亲是杀人凶手,对我们来说带有宣泄情绪的意义;想象他偷看我们入眠,满足的用意大过遐想(但说真的,后来这念头令人愈来愈毛,也害德芬开始做噩梦)。然而,想象某天深夜,我们娇小、丰满、像只丑小鸭且命途多舛的老妈,拖着一名男子走向焚化炉,也许有人会说,这个画面具有疗愈作用。
关于纳坦·法兰柯(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提到他),其实他到底有没有返回德国,或组成另一个生活条件更优渥的家庭,或被分尸送进焚化炉,这些压根不重要。就眼前来说,最实际的一点是:因为父亲年纪比母亲大得多(与她父亲年纪相仿),因此,就算他离家后还活着,现在肯定也已过世了。
所以,不管各位或我们最喜欢哪个版本的老爹故事,结局都一样。或许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细节,但我们保证,他不会出现在往后任何一段故事里。建议您干脆忘记这号人物。我们向您保证,诚如有人曾向我们保证一样,忘掉最好。
现在回到地下室,回到“没有绳子是好事”,回到蕾蒂站上折叠椅、兀自苦笑,犹如踏上舞台、希望对观众传达心境的那一段。她想我们的父母也坐在观众席,看见他们回她一笑,笑容温暖,带着鼓励。她常常想象(或梦见)他们一个头也不回、另一个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她。现在她发现,她正想着自己也同样一声不响、头也不回地离开小薇和德芬。只是两者唯一的不同点是,小薇和德芬并不需要她。小薇有艾迪,而德芬有小薇和艾迪。
也许我们的父母也都想过同一件事:女儿不需要我们,她们有彼此。又或者,蕾蒂这时又冒出新念头,其实他们根本没有要抛下我们的意思。或许他们是要我们跟随他们的脚步,诚如蕾蒂此刻的举动。也许从头到尾都没人抛弃她,只是暂时迷了路而已。
DNA犹如面包屑形成的轨迹。自杀则是救赎。蕾蒂心中胀满为自己感觉到的悲哀,然而就是这份自怜、这股澎湃的情绪,令她热泪盈眶。
为避免情绪化,她再次审视出此下策的理由,转移注意力。她孑然一身。她孤单寂寞。她每天都陷在“不愿和任何人共度余生、却受不了一个人过日子”的两难困境里。再者,她和一个似乎并不喜欢她的牙医搅和在一起,这事要是被牙医的妻子发现了(派蒂,那名女子叫派蒂),可能令她万分痛苦。惩罚自己伤害派蒂,这应该足以作为她出此下策的理由。
更别提她还用螺丝起子,残忍伤害了一名大屠杀幸存者的鼻子。
然后还有别的。她根本没能力照顾好自己,似乎连接电话、越过车多的十字路口、买个简单的五金工具也做不好。公寓里有蟑螂,电源开关背板和她一样半死不活。还有,她肯定是酒鬼无误(换言之,她得戒酒),如此,人生有什么好活的?
虽然理由千百种,数也数不完,但没一个有意义、有道理,她又再一次回到这个结论。人生还有其他大小事,某些无法言喻、只能感觉的事,驱策、敦促她活下去,但其中独独有一个理由特别强烈,强大到乔、牙医、牙医的妻子与五金行老板都无以与之相提并论。
她后悔了。她希望此举是出于哀恸或内疚。她希望这是发自内心、衷心赎罪的行为。但这些和她此刻的作为不完全有关,与她正在进行的不是同一件事。
我们心里都有过同样的挣扎:该如何解释我们一心想做出最让人觉得可悲的行为(说好听是可悲,说难听是自私,但终归无法理解)的这种渴望?有时候,我们会说,这是每个人在出生那一刻被交付、在离开人生这座监狱时(如果你认为人生是监狱),必须交还的号码牌。
又或者拿地平线尽头的天光来说吧。有时我们以天光描述阳光,且是每天只短短出现一下子,不是金色,而是宛如贝壳内珍珠母散发的银色光芒,这道光并非从天而降,而是来自天际线外,徐徐渗入直至覆盖整座苍穹,犹如一床诱人钻入其下的乳白薄毯。谁也说不准它何时出现。这道光每天都在不同时间出现,大多时候,它的稍纵即逝令我们轻忽漠视;然而,有些日子我们确实瞧见了,光芒亦徘徊不去,但我们却刻意忽视它,或多少看了几眼,最后撇头不予理会。
但还有些时候,我们移不开视线。“老天,今天地平线的光实在有够炫。”三姐妹中的一人会这么说,然后另外两人表示,“可是你不喜欢。”接着前者会说,“是啦,今天我是不怎么爱,不过谁知道明天会怎样?”于是三姐妹共同得出“明天的事,又有谁说得准呢?”的结论,再添满饮料。
蕾蒂踢掉人字拖,站上铁椅。她将绳子绕过一根水管,以固定行李牌的方式打了个结,再将蜡绳另一端绕过自己的颈子。蕾蒂两腿发抖,但她每个步骤都做得很好。没错,她还在哭,但并非啜泣抽噎;她知道自己还在哭的唯一理由,是她感觉到流淌的泪水,黏黏痒痒的。“没有绳子是好事”会是她最后的双关语,也是最终的愉快经验。圆滚滚的温热泪水滑下脸庞,滴落下巴。
两只光脚丫不断冒汗,与折叠椅的金属座贴在一起,因此她晓得,等会儿往前跨时,她得多用点力,才能拔起被吸住的脚底。决定行动时,她得连这个也一并纳入计算。
这应该就是奥运跳水选手跃下前一刻的感觉吧。观察跳板、游泳池及自己的身体状况,摆好最完美的姿势,最后只剩达到最佳心理状态(禅定的状态),纵身一跃的笃定和勇气,然后才有能耐开始数:“一、二、三,跳!”
她似乎站上去好几个钟头了。有时数到一,有时数到二,但始终无法数到三,更别说跳了。她只觉得头好晕,晕到她开始担心自己可能因其他毛病丧命,与心脏有关,像是中风或动脉瘤破裂之类的。可是,她不想那样死去。她希望能照计划进行。
最后是强烈的荣誉感及对家人的忠诚,使她得以顺利数到三,说跳,促她抬起脚(虽然只有几公分)先右,再左。当她的脚趾只踩到空气,脚跟顺势踹开椅子。
这时她想起毕福。
她原本打算把那只狗的裱框相片,归还牙医诊所的。她完全忘了。照片还在她皮包里,而皮包搁在楼上(我家玄关)。
就在铁椅向后倾覆,左脚跟即将感觉不到椅面那慢得不可思议的瞬间,她明白自己必须停止正在进行的事。她必须处理那帧照片,必须将它放回架子上,她可不要身后还得承受羞辱。况且,牙医可能终其一生,都会说她偷照片是因为太想要他、想要到寻死的铁证,这也不是她的目的。
于是她伸手乱够,想抓住什么以防止身体继续下坠,但什么也抓不到,也没有坚固的物体可供踩踏。她无能为力、无计可施,救不了自己的性命。她就要死了。然后就在那电光石火间,却也是她此生最长的一刻,在她即将两腿一踢、魂归西天前,她明白她错了:自己根本不该现在死,但这份顿悟无法改变结局。身体完全落下,绳索毫不妥协,彻底绷紧。
她压根没算到,大楼管理员多年玩忽职守。当然也没意识到,她固定绳子的水管几乎称不上水管,充其量是根管状生锈物。这根管子一承受她全部的重量,随即应声断成两截。蕾蒂重重落下,幸好没直接下地狱,而是跌在水泥地上;由于她着陆姿势不正确,遂听见左小腿骨清脆地啪一声,惊吓与疼痛令她放声尖叫。同一时间,那“所谓的水管”流出大量冷水,像狂泻的瀑布般兜头浇下。
为了顺利抵达电梯口,蕾蒂得将自己拖出那一摊迅速成形、虽浅但冰得叫人手脚麻木的人工湖;这座湖没有鱼,但充斥着五颜六色的烘衣机棉絮以及迷途的破袜子。进入电梯,她得抬手够住扶把,使出她细细的前臂所能挤出的所有力量,将自己往上带,单脚站立,再按下通往我们家楼层的电梯钮。
大门被敲得砰砰响。睡得迷迷糊糊的德芬起身开门,发现蕾蒂瘫在门口脚垫上,浑身湿透、全身发抖、扭得像条虫,湿答答的发丝掺杂大片铁锈,脖子上还缠着一条绳子;白蜡绳沿着地板拖曳,活像湿透的皮带。德芬觉得连她都快要发抖了。她一如往常慌张恐惧,不过已经比几个钟头后的她冷静多了,因届时她将在清晨五点跳上出租车,前往里弗岱尔,按照蕾蒂写给她的地址和防盗密码,闯进牙医诊所归还一只狗的相片。在复原蕾蒂犯下的罪行的过程中,德芬无法控制地狂发抖,因为她很确定牙医在结束第一次度假后,会提早进办公室,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结果她没撞见他,德芬顺利脱逃。回到等着送她折返的出租车上,蕾蒂请司机载她去圣路克医院。
“成功了!”她报告蕾蒂,后者躺在走廊加床上,等病房空出来。小薇和艾迪坐在床脚滚轮旁的地上,小薇将头靠在艾迪肩上,两人继续打盹儿。
蕾蒂因止痛药而昏昏沉沉,脖子擦伤处红通通的,小腿绑在固定板上。她抬眼望着德芬,即使耗尽气力也要开口说话。
“将来有一天,这事铁定会让我们笑破肚皮。”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