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爷近十年的打山生涯中,最让他津津乐道的,无疑当数猎获那头野猪了。那是一九七六年深秋的一个早上,外婆对外爷说,明日村里要开批斗会。多年以来,由于跟组织走得近,外婆总是消息灵通。外婆说开批斗会,就准会开批斗会。一开批斗会,外爷就钻山了。不钻山,外爷就要挨斗。
外婆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拿眼去看外爷,而是瞟向别处。一只苟延残喘的苍蝇在昏暗的阳光里跌跌撞撞,外爷死死地盯住它,在它跌落地面的时候,外爷用力一踩,干燥的脚地上立刻泅开了一朵暗红色的小花。外婆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外爷面无表情地收拾起家当,就带着舅舅和大黄不声不响地走进了满目枯黄的狼谷口山林。秋风萧瑟,狼谷口的山林里一片肃杀,枯黄的草和黑黢黢的光树枝好像无数触须和鬼手伸出地面。到处都是枯枝败叶,舅舅脚踩在干燥的树叶和枯草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好像踩在积雪里。风很干燥,呼呼呼地在树枝间和山谷中打着呼哨,舅舅看到外爷那件破皮袄上九曲十八卷的羊毛在风中瑟瑟抖动。尽管还没煞霜,但狼谷口的秋天已经很冷了。舅舅脸色发青,鼻涕顺着嘴唇掉下来,落在草秆上,溅出一些细小而晶莹的水珠。那些水珠子又打着闪儿跳进草丛里,瞬间被黄土和枯草吸干,没了踪迹。
这是一条羊肠小道,这条路不知被外爷和舅舅踩过多少遍,它像一条白色的蛇,盘踞在狼谷口大大小小的山头上。土已经踏成了熟土,脂粉般厚厚一层,随着脚步被带起,雾一样弥漫着。舅舅对这大西北的山林已经见怪不怪,他感觉这无数被雨水冲刷出的沟沟坎坎,好像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有的像船,有的像月,有的像树。
大黄哈着气兴奋地跟在他们身后。在狼谷口深山里几年茹毛饮血的日子下来,大黄已经变成了一条健硕的土狗。可是大黄只在狼谷口的山林里才会把尾巴高高翘起,在狼谷口众多的野物跟前,它才会凶相毕露,像一条真正的狗一样去追逐和猎杀。每当回到村子里,大黄总是蔫头耷脑的,夹着尾巴,眼睛里那两团火焰也熄灭了。那时候,它根本就是一条丧家狗,谁也无法把它和那个撵猪斗熊的大狗联系在一起。大黄眼神黯淡,看到村里的人总是绕着走,看到村子里的狗也绕着走。因此,就连那些瘦小的土狗,见了它也追着撵着咬,这种时候它总是落荒而逃。我觉得,大黄这一点跟了外爷。
两个人,一条狗,就这样在狼谷口的深山里走着。他们翻上了山梁,远远的刚能看见寡妇沟的时候,突然,大黄急切地吠叫起来。几年的打山生涯让外爷像个专业的老猎手,他对大黄的每一声吠叫所暗含的意义都了如指掌。从大黄的叫声可以判断,这肯定是个大家伙。大黄像箭一样蹿了出去,没了影儿。外爷忙扽住舅舅的手飞奔起来,冷风呜呜地在他们耳边呼啸。他们寻着大黄疯狂的吼叫,奔跑了半晌,下了一道梁,在山坳里看到了猎物——一头二百来斤的野猪,好像一座铁青色的山一般厚重地站在那里。那硕大的身体和厚厚的肉,不知道是毁了多少田禾多少庄稼才攒起来的。舅舅看到大黄的身上冒着血,而野猪正拉开架势往后退,紧接着,猛地一个冲撞,大黄又被撞飞出一丈远。大黄呜呜地惨叫了一声,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依旧挡着猪的去路。
打山的人有句口言:一猪二熊三老虎。谁都知道野猪难打,难打的原因是野猪报复心理极强,脾气火爆,不像别的野物,听到枪响就跑。对于野猪来说,只要一枪打不死,它不但不会跑,还会朝着猎手冲过来,用獠牙顶进猎手的身体。多少好猎手都死在野猪那垂死的一个冲撞和它的獠牙下面。再一个,野猪爱在山野里乱蹭,身上常常蹭满了树胶和松油以及其他的汁汁水水,蹭完了再去沙地里打滚。这些黏糊糊的油汁和沙子混在一起,长年累月下来就成了一层厚厚的盔甲,刀枪不入。当然,舅舅知道这层盔甲只起到保护的作用,却不知道,盔甲还有一些特殊的草木香。这些草木的香气渐渐渗进了肉里,所以野猪肉才异常鲜美。
外爷和舅舅攀上旁边的一棵大树,他们坐在枝丫间,看着大黄像个皮球一样被野猪撞来撞去。外爷举起弩弓,眯着眼瞄准,然后扣发。箭镞飞了出去,射进了野猪的身体,野猪发狂似的冲撞。那支箭深深嵌进了野猪的后颈上——这是野猪唯一的要害处。可是野猪并没有倒下,反而发起疯来,嗷嗷地叫唤着,横冲直撞。大黄突然看懂了似的,借势一个前扑,三两个折腾,那箭镞被它叼在了嘴里。与此同时,野猪猛地一顶,锋利的獠牙插进了大黄的侧肋。箭头被拔出的瞬间,野猪鲜血四溅,而大黄的伤口上,也在汩汩冒血。它们像两个斗败的伤兵,仍旧对峙着,但谁也没力气再做殊死的搏斗。它们只是耗着,熬着,用钢锥一般尖锐的目光盯着彼此,看谁先把谁熬死。
外爷和舅舅在树上躲了约莫半个钟头,那时候狗和野猪都已经双双趴在地上。外爷从树上跳下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抽出腰刀,一刀插进野猪的心窝。野猪无力地挣扎了几下,就开始抽搐,只是眼睛越睁越大,怒视着外爷。外爷被这种眼神扎得很不舒服,他拔出刀子,又一刀,刺进了野猪的眼眶。那眼睛顿时好像一只被打烂的灯泡,暗了,空了。
我外爷拔出腰刀插入野猪眼窝的那一刻,脸色苍白的舅舅浑身一个哆嗦,他又看到了外爷脸上狰狞的笑容。外爷一手叉腰,站在猎物前,豪迈得如同一个将军。他朗声朗气地给我的舅舅发号施令:“回去,叫人抬猪!”
舅舅说:“他们来了斗你哩。”
“快去!”
舅舅一路小跑,兴奋和恐惧让他异常活泛。树和草在他的奔跑中齐刷刷地往后退,风依旧哇哇地在耳边呼啸不止。待他气喘吁吁来到家时,院门却是关着的,并且朝里闩了。舅舅跺着脚大叫:“娘,娘!”
院子里的鸡被惊得乱跑,但却没有人说话。
“娘,娘!”
屋里隐约传来一些声音。
“我大打死了个大猪,叫人去抬。”舅舅的声音都变了调。
外婆在里面慌慌张张地说:“就来,就来。”
咣当,门开了。外婆打开门后,舅舅冲进屋里,他看到队长坐在炕沿上,脸色微微发红。队长用仇恨的眼神瞅一眼舅舅,舅舅竟然一时惊慌得忘了要说什么。
“火急火燎的,做啥呢嘛。”外婆抱怨说,却不拿眼去看舅舅,躲躲闪闪的。外婆找了条手巾,要帮舅舅擦脸上的汗,舅舅躲开了。舅舅去灶房里,揭开水缸,舀了一马勺凉水咕咚咕咚灌进肚子,转身又往深山里跑了。
那时候,舅舅是隐约知道了些什么的。他把这些都告诉了外爷。外爷眼睛里的亮光瞬间熄灭,好像一只被打烂的灯泡,暗了,空了。沉默了半晌,他说:“儿,我渴,去打些水喝。”
舅舅转身去打水的那一瞬间,外爷慢慢地举起了弩弓。那生铁打的箭镞棱角上闪着寒光,箭头正对着舅舅小小的脊背。外爷的手颤抖着,食指在扳机上蜻蜓点水似的荡着。接着,他突然慢慢地转过弩弓,把箭头对准了自己的脑袋。外爷面色苍白,好像一只鬼。他的眼里流出大颗大颗的泪,泪水打在箭镞上,也打在衣襟上。外爷对着狼谷口灰蒙蒙的天大吼了一声,这声音响彻山谷。舅舅猛地回过头来,看到那声音从外爷的喉咙里冲出去,像一个巨大的坚硬的墨团,撞在山谷里的石头碴子上,飞溅出无数细小的碎片,碎片又溅起来,有些飞进他的耳朵里,有些撞在另外一些石头碴子、树枝、黄土地上,撞成了更多更小的碎片,最后都消失了。外爷的箭镞最终射向了狼谷口阴暗的天空。
外爷闷头一连吸了好几锅旱烟,因为吸得太猛,外爷有点晕。外爷嗷嗷地呕吐起来,鼻涕和眼泪扯着线儿往地上掉。外爷吐完,突然拿起腰刀,一刀一刀往死去的野猪身上戳去。外爷把猪鞭割下来,在地上用腰刀剁成肉酱,一提溜扔进了杂草中。天快黑时,外爷抬头看着幽暗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天要变了,刮风还是下雨,谁知道呢?”说完,外爷就背着受伤的大黄往回家走去。大黄伤势很重,外爷用针线在它身上缝了几十针。
外爷回到家时,外婆已经做好了饭。外爷没有说话,吃了饭,他打发舅舅去外面玩。舅舅无聊地在村里晃荡了一阵,天越来越黑。他回到家时,家里仍旧很安静,只是外婆的头发乱了。舅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到外婆从破烂的小院子走出去,消失在了黑暗中。外爷则坐在房檐下,一个劲儿地吸烟,烟锅里那暗红色的光,把个月亮燎得更黯淡了。
第二天,狼谷口发生了一件大事。村里要开批斗会,这一次外婆没有通知外爷,可能是她不知道,也可能是她不想说。总之,外爷被揪上了戏楼批斗。舅舅站在人群里,看到外爷被反绑着,头上戴了一顶纸糊尖尖帽。那帽子让他想到了无常鬼,想到了死亡。几条土狗站在人群里,队长吐了一口浓痰,狗们就冲上去,伸出舌头来舔。
外婆站在人群里,舅舅叫了一声,她没听到。舅舅不知道外婆一夜未归是在哪里度过的,总之,她的脸看起来有些憔悴。外婆脸上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表情,舅舅感觉到那表情所代表的是冷漠和悲痛。
队长大声喊着些什么,台下七零八落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后来的话舅舅大概听懂了,队长说要剁掉外爷资本主义的尾巴。至于什么叫资本主义,队长没说,他只是强调这尾巴就是我外爷的六指。这个扯淡的罪名,在那个年代,却一点都不显得荒诞。在狼谷口人看来,不管什么,队长说是尾巴就是尾巴。有尾巴的肯定不是好货,畜生才有尾巴。接着,几个人把外爷按在地上,他那生着六指的手被队长踩在脚下。外爷在拼命地挣扎着,嘴里却不出声。队长抡起斧头,一斧头就砍了下去。斧头劈歪了,外爷的六指连同大半个手掌被剁了下来。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瞬间都安静了。戏台上尘土被人的动静惊扰起来,在空气中欢快地飞舞,灰尘迷了外爷的眼睛。
舅舅看到外爷大半个手掌在地上突突地跳着,从粉红变成乌青。外爷的手上只剩下了无名指和小指,它们像两根冻伤的蜡烛,固执地伸着,颤抖着。舅舅吓坏了,拿眼去看外婆,外婆却不见了。戏楼上,队长还是说着什么。舅舅被阴冷的风吹着,突然有些恍惚。他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好像在看一场戏,一场关于斗杀的戏,这出戏的结果是外爷趴在地上,死了一样。舅舅浑身哆嗦,他有些担忧接下来被押上戏楼的,会不会轮到自己。
我外爷的手上只剩下了无名指和小指。狼谷口人说,马老六变成马老二了,嗬嗬嗬!队长把外爷胸前的钢笔拔下来,揣在自己的兜里。队长后来一直揣着那支钢笔,好像一面胜利的旗帜,趾高气扬地飘在他的胸前。
这出戏到此就结束了。由于人多慌乱,外爷那被剁掉的半个手掌也不知道去哪了。舅舅想去找找,可是,他害怕。吃黑饭的时候,外爷才醒过来。醒过来的外爷很虚弱,他坐在炕上透过窗户纸看着天。家里很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
那是一九七六年,中国大地上发生了三件大事。外爷像个木偶似的,坐在炕上,眼神迷离,一声接一声地叹气。他用肿胀的残掌摸着舅舅的脑袋,舅舅觉得那残掌触摸着他脑袋的时候,一定很疼,他的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嘶嘶的声音。他看到外爷眼里含着泪花,脸上带着古怪的笑,而额头上那道被批斗时揍出的伤疤,由青变紫。舅舅不明白外爷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外爷对于被剁掉的手掌显得毫不在意,他更关心的是外面的天气。
“天要变了。”外爷把那用白布缠着的手蜷在胸前,透过窗户纸上的破洞,望着狼谷口上空阴沉沉的天,幽幽地说,“刮风还是下雨,谁知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