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进北京站,顾维钧看到月台上已有唐绍仪派来的三位秘书候着。这次从美国回国,他是转道欧洲,坐西伯利亚大铁路的火车,行李有好多件,三个年轻人大包小包提得颇为吃重。马车驶到城东北角贵胄学堂里的国务院,一个秘书进去通报,不一会出来说,唐总理不在,到总统府去了。他被安顿到了东交民巷六国饭店里住下。秘书临走时告诉他,安排好了拜见唐总理的日程,会第一时间通知他。
次日早晨,他得到通知,唐绍仪将在下午四点过来,带他一起去谒见袁大总统。他与唐绍仪相识于四年前,那一年(1908年),唐绍仪以清廷特使名义访美,向美国政府部分退还庚子赔款一事致谢,同时肩负磋商东三省借款和谋求中美德三国结盟等使命,在一次使团招待在美留学生的宴会上,正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哲学博士学位的顾维钧被推举致答谢词。年轻人敏捷的思路与一口熟练的美式英语让唐绍仪大起惜才之心,得知他的字和自己一样都是“少川”,唐绍仪更是对之瞩目良久。此次顾维钧来北京,正是唐绍仪向袁世凯引荐回国效力的。唐绍仪是前辈,又是他的保荐人,按理是他先去拜访才对,没想到唐绍仪倒先过来看他了,这不免让他有些惶恐。
下午将近四点,还没有车子来接,他有点急了,下到大堂里,正向饭店经理打听怎么去国务院,有仆役来报,说唐总理已到饭店门口,他慌忙迎出去。唐绍仪在饭店客厅只停留了五分钟,说正要去见大总统,顺路也带他前去引见。于是他坐上唐的马车,一同前往总统府。
进入总统府时,他有意落后了唐绍仪两三步。走过长长的走廊时,他忽感异样,余光瞥见几个工作人员相互做怪脸,其中一个指着走过去的唐的影子低声说:“看,今天总理又来欺负咱们总统啦。”
袁世凯接见他们是在中南海内一间很宽大的办公室里。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袁世凯。第一印象是,此人坚强、有魄力,谁一见着都会觉得这是一个野心勃勃、坚决果断的天生的领袖人物。
总统和总理颇为亲热,彼此称兄道弟。唐称袁“总统先生”,或者“老兄”,袁则称唐为“老弟”。这让熟悉美国式民主政治的顾维钧多少感到些不适。但一想到这两位大佬是多年搭档,早年还是拜把兄弟,他也就释然了。
唐绍仪说,这是奉总统之命刚从美国回来的顾维钧,法学和外交学的双料博士。顾维钧赶紧鞠躬致礼。袁浅浅还了一礼,示意他坐在办公桌对面。唐绍仪则落座在袁世凯右边的椅子上。接着他们开始谈事,也没有让眼前这个年轻人避开。顾维钧听得他们在谈的是委派何人担任直隶总督的事。他不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只是静静听着。其间,两人都激动了起来,大声争论着什么,也没有一个结果。那时候他们好像才发觉,办公室里还坐着这个沉默的年轻人。
最后在谈到顾维钧的使用问题时,他们又争开了。唐绍仪说,这个年轻人除了在总统府任职外,还须兼国务院的秘书。袁世凯听到这话,声调又高了上去,“我请顾先生来是你保荐的呀,应该在我这里做我的秘书,帮我的忙。”唐绍仪说;“你这里事情不多,我想他可以两边跑。”
对于因自己引发的争执,顾维钧明白,总统和总理所发生的只是一点小小的并无恶意的争执。而且这故作的争执,好似在为刚才的不快加一点润滑剂。所以,他一直恭恭敬敬地保持着沉默。最后,总统同意了总理提出的让他“两头跑”的折中办法,出任两府大秘,既担任袁世凯的英文秘书,也兼国务院秘书。
此时是1912年4月的北京,柳芽初绽,杨花不飞,空气尚有些凉意。清帝逊位已两月,南北和议甫成,新政府正百废待兴,剪发易服,即为其一端。刚到北京的顾维钧,灵敏的鼻子已经觉察着了民国的新气象。街市上的理发店、裁缝店乃至皮鞋匠,一下子生意红火得不得了。许多人不知道如何梳洗剪短的头发,索性剃成了光头,一眼望去,红尘通衢如同佛寺一般,也是民国一景。但也有些男人仍梳长辫,颇有古风地躬身屈膝,相互致礼。女人大多穿过膝的大褂,上层人家的则穿旗袍,外套坎肩,肩下一排纽扣。饶是如此,还是有一些南方来的新派人士,穿着剪裁不十分标准的西服,在古都的市尘中出没。政府在街头贴出的公告,是新旧二历混用。这使他感到,这个国家就像日光照耀下的大屋,阴影部分的旧事物正逐渐退场,现代的新事物正在渐次变得明亮,呈现出从旧体制进入新纪元的过渡色。
这次会见后不久,顾维钧搬进了国务院去住,不几日,有正式命令下达,委任他和其他七人为总理秘书。他的同事几乎都是科举出身,年纪也要比他大许多,二十几岁刚从国外回来的留学生只他一人。民国刚成立,一切都在开张中,国务院的规章制度也还在拟订中,他的工作分工,上头说尚不是太清楚,大抵是负责总理与外国政府、友人和外国官方的一切来往函电。
工作很清闲,要处理的大多是总理与外国政府中友人的半官方或私人函件,一些年纪大的同事工作量却很大。他找唐总理说,有别的工作可以叫他来做,因为有的是时间。唐总理说:“别太顾虑你的工作,你只是刚刚开始官场生涯呢,除了办公室的事务,你更应该注意一些别的东西。”
别的什么东西?总理不明说,他也不好直接问。唐总理建议他,不妨多和年轻的同事出去走走,看看北京城,多了解了解北京的生活。
“曾广让管总务,可以安排车子。今天下午有一个聚会,我女儿宝玥也参加,你和他们一起去逛逛吧。”
下午的聚会大多是新政府里的一些年轻人和官员子弟。有些也和他一样,刚从美国或欧洲留学回来。开着车,逛了京城几处景点,最后还举行了野餐会。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唐总理的女儿唐宝玥,有个漂亮的英文名字叫May。之前,他在总理府的时候偶然遇见过一次唐小姐,交谈过几句,感觉此女色不甚美,到底是受过西式教育的女子,气质优雅,落落大方,私下很是心仪。
唐小姐没有长住北京,唐绍仪出任内阁总理后,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把家人安顿在天津的寓所里,她是特地过来看父亲的。唐绍仪忙于公务,抽不出时间来陪女儿,安排这次野餐会的目的,就是想找几个年轻人陪女儿逛逛北京城。唐宝玥要赶回天津的火车,野餐会开到中途,就被总理府的车子接走了。年轻人没来得及和她攀谈,不免有些怅怅。
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似乎让他有些明白过来,唐总理提醒的“别的东西”是什么。
临时政府开张,度支吃紧,处处都要用钱,大家都兴兴头头想找点事来做,国务院里几个年轻人撺掇着成立一个委员会,发动各省爱国捐。
委员会负责起草征收爱国捐的法令并整理各省对此的意见和建议,初稿是年纪最大的秘书许宝蘅起草的,顾维钧也参与了。不久,各省都督的回文都到了,清一色用电报拍来。最长的电文是直隶总督拍来的,足足五六千字,译码都花费了好半天。
直隶总督府就在天津,从天津写封信,迟至第二天就能收到,如派专人,当天傍晚就能到达北京。顾维钧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样的信息传递方式,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效率也低下。
年长的同事指点他说:这样的事稀松平常得很,官场中,一般信件,不论事情多么重要,不像电报那样引人注意,所以为了提请对方重视,地方大员们的一般做法就是打电报。还有一个原因,拍官电,省方不用付现款,通常是记账,账逐年增加,从来无人催讨,因为电报局也是国家的。所以发报人和收报人就是隔一条马路又咋的,该拍电报还是拍电报。
初次接触官场,这样的小事已足以使刚从国外回来的年轻人惊讶。他想唐总理沉浮官场多年,他说得没错,官场另有奥秘。
时日一久,顾维钧发现北京并没有出现根本性的变化。首都的空气与前清没有多大区别,总统府的秘书处以及总统身边的人,老同事、老朋友或者老搭档,在他看来都是旧派人物。他们穿着老式的服装,袖子长得把手遮起来,许多人还蓄着学究气的老长的指甲,以示斯文。他们也好像都是有学问的,其中有两个还是前清的状元。也有人上班来时穿上了西式的礼服,却因春寒未褪,里面穿上狐皮衬里,再罩以直条纹的呢裤子,头上配一顶鸭舌帽,不伦不类得真让人别扭。公文呈式、来往函电也都是老一套,唯一变化的是称呼和日期。年轻人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觉得自己走到哪都是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