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章走进家属区,昨天还吵吵嚷嚷的院子现在却是一片寂静。他做贼似的贴着墙边溜进楼道,上楼时脚步也抬得很轻;防盗门开着,屋内有说话声。他的双脚钉在家门口。这几天有人放风,说是厂子砸了锅,大伙就涌到厂长家里要饭吃。他想着如果真有人打上门来是不是推到杨宏绪家里去?又觉得这太卑鄙,过去几年杨宏绪一直在人权财杈上和他较劲儿,但是现在都成了落魄之人,就像叫花子捉弄乞丐。听清屋里的说话声不像是一伙人,他才推开了门。
妻子刚才还笑吟吟的,看见林立章,就绷紧了脸。那位不速之客却热情地站了起来。林立章认出来人,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时间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妻子恼怒道:“人家小申专门来看你,连个招呼也不打。”林立章敷衍道“稀客稀客。”来人从容地坐下,顺手从盘子里抓起一把瓜子嗑着。他的面前已有一堆苹果皮,看样子妻子对他表现出了殷勤。
林立章抱潮湿的外衣重新拉下,在来人对面落座后眼皮却窘迫地耷拉着。妻子又想说什么,他摆摆手说:“唐红,饭还没做吧?”妻子没好气地跺了一下脚,转身向厨房走去。
留下的他们僵持了半附。来人故作不解地问:“林厂长好像不认识我了?”林立章欠起身说:“田喜贵!豇豆一行茄子一行。全厂人都可以骂我,我想你没有这个资格。”田喜贵讪笑一声:“我今天不是推下坡碌碡来的。”由喜贵原来也是这个啤酒厂的工人,一身本事也曾经被大家认可。林立章到任后还很快提拔他当了车间副主任。正当林立章考虑着把他往主任的位宁上拉时,有人反映他经常向外偷啤酒,不是一瓶两瓶地供朋友喝,而是整捆地到街上的小卖部出售。查了一阵也没查出证据,可是不得不把他的副主任免了。田喜贵自知东山再起无望,就成了吊儿郎当的泼皮。提拔田喜贵,林立章就落下了重用坏人的话柄;偷酒之事不了了之,下边还议论说林立章肯定收了田喜贵的贿赂。林立章责令车间扣发了田喜贵半月的工资。田喜贵表面乖顺了一些,可一连多次夜间当班时打开阀门把好端端的啤酒往排水沟里放。’保卫科开始追查时,损失已达数百吨之多。田喜贵也知道犯法了。他跪到林立章家里,长跪不起,哭成了泪人。林立章心软了,最后仅仅做了开除处理。
如今的田喜贵又杀上门来。他发了财的事早已吹进林立章的耳朵。他被开除后,老婆和他离了婚,他扬言说光棍汉更好混。先去农村的一个砖厂背砖,后来又蹬着三轮车当了乳品厂的鲜奶收购员。尔后他又是一个回马枪,承包了原来他背过砖的那家农村砖瓦厂。现在,听说他已在市郊的经济开发区买了一块地,要开办生活锅炉厂。
林立章见他一副安详的神气,倒琢磨不透他的真正来意了。田喜贵先拿出一叠钱,说谁都可以没饭吃你林厂长我可不能看着不管。林立章先纠正了他“厂长”的称呼,说是拿了他的钱他就连猪狗都不如了。田喜贵很郑重地说:“你不成了平头百姓我还不敢登你的门哩。这钱也是对你的感谢,我没有走投无路的绝境,也就没有死而后生的今天。”林立章对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感到愤怒,说:“没别的事就拿着你的钱走人。”田喜贵依然嘿嘿地笑着说:“林厂长,不,林大哥。我现在悟出了一条道理,无论是厂长的头衔还是我以前那个正式工,对人都是沉重的束缚。现在丢掉它是好事,你应该一身轻松。”林立章说:“你不要把我和你扯在一起!”田喜贵点燃一支烟抽着,收拢上唇让烟雾在鼻腔口腔兜着圈子,然后一缕直线吐出说:“是不能扯在一起。你可以冠冕堂皇地破产了事,而我却受到严肃处理。可是有一点是一样的,你抛下的厂子是数千万资产,这实际上不是错误而是罪责。”林立章嘴唇哆嗦了半天,想不出该怎么反击。
田喜贵故作憨态,笑了一声,又说这只是哥们儿弟兄之间的话,谁也不要往心里去。林立章站起来,做出了送客的手势。田喜贵也站起来,微笑着说明来意:“我来并不是看你的笑话。我来的目的……长话短说吧,人我的伙吧!我想你不会再计较什么头衔,只计较工资能不能比当厂长时候高。兄弟我绝对亏待不了你!”林立章心头一颤,镇静着自己说:“恕我不留你吃饭了!”
林立章的妻子唐红闻声跑出来,一把扯住田喜贵的胳膊说:“饭马上好了咋能让你走?喜贵,老林以前对不起你,今天喝几杯酒也就把冤仇解了。”林立章瞅着妻子呼呼地喘气,田喜贵知趣地说:“红姐错了,是我该向林大哥道歉的。”唐红不松手,说:“谁给谁道歉你都不能走。”田喜贵说:“你们坐吃山空的饭我还敢吃?等林大哥拿了我的工资,不请我也会自来的。”林立章真怕有人进来看见他们这拉拉扯扯的热乎劲儿,“田喜贵,那我就给你把话说死,我就是沿街讨饭吃,也不会去要你的一分钱!”
田喜贵这才讥讽了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架子不倒啊!”唐红气极地瞅着林立章的背影,抓扯田喜贵的双手已不自觉地松开,耳边只听见很响的甩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