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足够细心,在奔赴这场刑罚的路上,他不会如此果断。如果他足够细心,他会在这个清晨,用牙膏刷刷回力球鞋,这双鞋子能让他像猫一样悄无声息。
不是每个在天文馆的人说话都像播音腔一样好听,陈李歌因此老受刘馆长得意的。那个华美的人造星空模拟厅,花费了这个小城天文馆最大的投入,仅在儿童节全天开放,一放就是一整天。
天文馆的外貌,是一个巨大的银灰色的球体。现代感或未来感十分强烈。它像被错误地投放到这个小城,光鲜得拒人千里。可是在这里头工作的人,很久以来已经忽略了它的模样,对待它,就像对待平凡的灰色的大楼,或是一辆刹车过度灵敏的公交车。
早早的清晨,刘馆长摩挲着放映机,叮咛的姿势像个老太太——今天孩子多,可能会吵闹,你不要心烦,小朋友,要连哄带骗,主要是得讲授知识,把国家培养你的心血,转告给新一代花朵。
“啊,是,是,知道,平时也对付孩子,开始放片子就好了,灯一关,都吓得不敢说话,等太阳系出现在银幕上,每回都能听到惊叹。”
刘馆长就好像已经听到了小朋友们的惊叹。
“你不要懈怠。”刘馆长替陈李歌把放映机换好灯。
“语速也不要太快,你讲话有时候别人听不懂。”
“啊,是,是。”
刘馆长没把这个小天文馆当作真正的宇宙的投影,他挺能接受这里的萧条。他领导着:天文爱好者陈李歌,维护放映机、也维护太空模拟飞梭的王海燕,两个打扫场地的阿姨,以及传达室大赵。
大赵是刘馆长的侄子,是全馆最威风的人物,天文馆的大门老早用上电动放行闸,按钮就在大赵传达室的桌边。
有时大赵潜入模拟厅,缠着陈李歌放一段天象影片,心里其实期待,自己不在场,怕是有人要被电动闸关着进不去或出不来。
两位打扫场地的阿姨如同兵临城下。
小学生在儿童节进入天文馆,其量级相当于春游。家长早早备好零食,饮料,花里胡哨的一次性包装袋,糖纸,瓜果壳……带队的女老师管不过来,态度不太好的,还会指点她俩劳动不够勤恳。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状况往往出在儿童节,两位阿姨携手撒泼,刘馆长也会害怕。
“刘馆长,我今天不请假,但是您得多置几个垃圾篓,还有,以后把4D剧场那洒水的功能停了吧,每回放完都是泥脚印儿,再说,谁考证过宇宙里下不下雨?”
“啊,是,是。芬姐,我把垃圾篓置上,您给规划规划,看放哪合适。”
芬姐拿到权力。
“放哪都有人乱扔!”
看刘馆长不怒也不捧,芬姐不好再顺杆爬。她跟大赵卖打折票,薅社会主义羊毛,刘馆长可能知道。
王海燕如临大敌。
太空飞梭相当于天文馆里的游乐场。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太空飞梭。因为喜欢太空飞梭,也连带着喜欢王海燕这个女人。一般孩子上了小学,就学会拉帮结派了,那些在课间锻炼出的拉拢人心的智慧,尤其是七八岁的小男孩,丝毫不吝于使用:你漂亮;你像我的语文老师;你像我妈妈的妹妹;你可能是南方人吧;你这件衣服我见到过,在特别大的商场里见到的……
这个机器,还有天文馆里所有的机器,都归她王海燕一个人管。她是学机械的。
王海燕上大学的时候,八个女孩一间寝室。空间狭促,洗脚盆摆在枕头旁,双层床的遮羞帘边,总是挂着一排等待晾干的衣物,夏天还得挂上蚊帐。王海燕从土木工程系要来做模型的木头,做了个小桌子,放在二层铺上,起居饮食,都不再下地。
她把头发编成一根辫子,沿着发际盘在头上。这是贝隆夫人的款式。回到家乡,在天文馆工作,她仍然爱穿宽松肥大的裤子,配卷起袖子的衬衫,以及有些老旧的黑色中跟皮鞋。
王海燕的父亲修手表,在百货商场支个摊,桌前挂一溜皮表带,钢表带。送来的手表,有时候走得快,有时候走得慢。
父亲的手灵巧得像刀刃。它们看起来那样粗野,指甲常年光秃秃的,手指上还有黑色的油污。
少女时期,她站在父亲的修表摊边上,看父亲把零件逐个拆解。客人不留神时,他把优质手表的零件收到抽屉里,替换成廉价的。有一回是一个教师模样的男人,当场抓住父亲的小动作。
“你在干什么?你干什么?”
那教师有些瘦削,嗓音还有点娘里娘气的,却义正词严,瞪圆了眼睛,重重地指着父亲灵巧的手。王文和与王海燕在商场众目睽睽下,王文和看着来往的顾客,王海燕看着王文和。
王文和修那块手表没要钱,以后该搞小动作还是要搞。父女俩聊过这次事件,王文和愤愤不平,一个教师,装什么正直,还不是为了省五块钱修理费。修表摊旁边多了个内衣摊,艳红的蕾丝,廉价而热闹。
要不把太空飞梭的电拔了吧,王海燕盘算。盘算着就来了决心,王海燕猛一抽手,把太空飞梭的电拔了。
这样不够。王海燕心突突地跳动。
她又打开机箱,用电笔把电路给挑了,这样即使插上电,机器也无法运作了。
一会儿来天文馆的小朋友坐不了太空飞梭了。
王海燕倚着被自己毁坏的太空飞梭。
芬姐带领雷姐投入状态,垃圾篓都就位了,雷姐张罗大号毛笔,大张的纸张,泛黄的纸上一遍一遍地写着大大的字体:请爱护卫生。请爱护卫生。大赵把电动闸开放,帮着张贴在墙面上。还有一个小时,儿童会带着天然的、对壮丽的宇宙的好奇,鱼贯而入。
陈李歌信步到太空飞梭跟前。王海燕问他,太空飞梭坏了,今天修不好,让小朋友看看天象模拟吧。你准备讲课了吗?让我看看你准备的文件。你真有才华,全天文馆,就属你口才好,有见解。我最欣赏你的才能。
陈李歌捏着嗓子,没用那一贯漂亮的播音腔。他佝偻着身子,像老头子一样回答:啊,是,是。
王海燕急切地表达欣赏之情。
“你真有才华,小朋友一定爱听你讲。我都爱听。”
“啊,是,是。”
陈李歌像哄又像搪塞,王海燕反倒不太紧张了。擅自把太空飞梭搞坏这件事情的愧意也少了。
本来说只是第四小学的一年级全体,结果来了两个年级,学前班也来了。带队的老师由去年的两个增加到了四个,这恐怕也不够用。小朋友的队伍像禽类与兽类混杂的集体,嘈杂,时而凶猛。这样的队伍里,偶尔也会有个别戴着像放大镜一样的远视眼镜、被放大的眼睛里透着清高的小男孩,自己对自己强调着纪律,再俯瞰集体。
陈李歌告诉王海燕别一个人独守着坏掉的太空飞梭,来听听他讲话。
王海燕又猛地一抽手,她挺想远离那个太空飞梭。
“天象厅也叫星空模拟厅,放映机和穹顶是这个厅的灵魂。跟电影院不一样,天象厅的放映机在你们落座的正中间,抬头看看,半圆形的穹顶相当于银幕。二十一世纪初咱们的这个小城,已经不太能看见星空了,星系、星座、星云,离我们十分遥远,但在每一次夜幕降临时,它们都真实地注视着我们。据说,我们看到的星光,可能经历了百万年,才穿越宇宙,到达我们这里。被我们看到时,它的实体,极有可能已经消失在浩瀚中。星星的光芒,是它们传达给我们这些孤单人类的问候,依靠天象厅,我们得以向另外一个时空回望。”
刘馆长听到这有点起急,学前班和小学一年级的儿童,懂啥叫“回望”?还有,“实体”?
四位年轻女老师把守着天象厅的四个角落,像门神。
陈李歌从容开启了放映机。灯光黯淡下去,孩子们发出了看恐怖片时方能发出的,半是惊恐半是兴奋的感叹。
这时在穹顶转动的,是黑底白纹的星轨,看起来就像一般的星空,在视觉上,毫无建树。
王海燕不愿惊扰,她缓慢地推门进来。
没有灯光,王海燕找不见人。所谓星轨,看起来就像一圈圈白色的细线,投影在深黑的穹顶。一点也不让人惊奇,比山间的夜空要无趣。在山间,星辰仿佛触手可及,也没人关心它们的行迹。她听着儿童细碎的因为沉闷而产生的悄悄话,对着穹顶的白线圈愣神。
“这些是星星的轨迹,但其实导致星轨产生的,是我们的地球。小朋友们知道吗?是地球自转带来了日夜……”
学前班和一年级的学生们中响起了开小食品包装袋的声音。
在场的成年人刘馆长,大赵,四位女老师,两位打扫阿姨,都觉得讲解沉闷极了。
刘馆长恨不得亲自上阵,腆着老脸来一段连哄带骗的表演。
王海燕见不得尴尬,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帮那四位门神整顿纪律。
咳嗽完,她还有冲动上前真正地维持一下秩序。小朋友不知道尊重人,他们的教养,都来自对大人的惧怕。
但孩子们马上尊重了陈李歌。
那半球状的穹顶,忽然出现了瑰丽的色彩。像极了吞噬了彩虹的云雾,从南到北,徐徐蔓延。绿的如孔雀的尾巴,还有紫红色,粉红色,夺目的天蓝色。就像没有介质的颜色倾倒在夜空,或者,反过来,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些空中的颜色投射到大地,才有了自然。
“这是极光。”
陈李歌像在介绍自己的妻子。
儿童如饕餮般仰望穹顶。
“爱斯基摩人认为极光是鬼神引导死者灵魂上天堂的火炬,原住民则视极光为神灵现身,深信快速移动的极光会发出神灵在空中踏步的声音,将取走人的灵魂,留下厄运。”
儿童发出了“真酷!”的感慨。
刘馆长赞许地一下一下点头。这就对了,小孩爱听鬼故事,寓教于乐。但四位女老师不太乐意,她们给学前班和一年级孩子教的是德智体美劳。
“我们所处的地理位置看不到极光。因为极光的产生,是太阳、地球磁场和大气层较量的结果。只有在非常靠近北极和南极的地方,才有可能观测到。”
然后他深深地看着王海燕。
“北欧能看到极光。据说观看极光,会产生巨大的空虚感。因为它极其壮丽。”
“你们读的大部分童话,以及许多神话的原型,多来自于北欧。在我们的国家,人们向往北欧人民的生活。在北欧,人们也工作、恋爱、养育后代,因为有着完善的社会保障制度,病者就医容易,警察无所事事。”
“再理想的国度,人们也需面对生老病死。因此,能有相对优渥的制度,已是幸事。”
悲伤的话被陈李歌说出,却像鼓足了勇气,在承担即将到来的雀跃。
“小朋友们,极光美丽吗?”
面对课堂式提问,孩子们早已总结出课堂式的回答:
“美丽!”
播音腔来了。
“那么,大家想不想去美丽的北欧,观测美丽的极光?”
“想!”
“真好!很荣幸为你们献上我最真诚的想法。一起疯来一起傻,为了更加美好的明天,我们一同努力好不好?”
“好!”
这一句回答索然无味,节日的小主人们感到,这个家伙虽然有星辰、宇宙、极光、北欧作为武器,但他其实跟那四位门神没两样。
陈李歌话锋忽然一转。
“你们知道全世界自杀率最高的地方是哪里吗?”
陈李歌说罢,只能带着歉意,看看刘馆长。
刘馆长从青年的眼神判断,这家小天文馆可能要出事,或者已经出事了。但是出多大的事,或是多小的事,他还不好说。
王海燕心跳加快,陈李歌从不说重话,他们俩人,稍重一些的话都是王海燕说的。王海燕从陈李歌的“自杀”二字,突然联想到自己平素的糙话,狠话。那都是下了功夫往难听里说的。她王海燕对陈李歌这样,对陌生人也这样。当然,陈李歌不比任何一个陌生人熟悉她。可是那些她说过的糙话里的任何一个词语,都不如从陈李歌口中说出的“自杀”力度大。
这个掌握了知识的青年,正试图给她一个了解他的机会。就像你将与湖水对话,你得先踱步到湖畔,对着湖面的自己,佝偻身体。
“小朋友们,很荣幸认识你们。我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孩子。另外,全世界自杀率最高的地方,就是那个可以看到极光的北欧啊。那里可是天天儿童节!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对社会主义以及自杀社会有杰出贡献的新一代儿童!”
陈李歌大功告成,随即评价自己,告白泛着酸腐。
女教师们几乎同时跃起。
芬姐不停地念叨。
“怎么能这么对孩子呢,怎么能这么对孩子呢。”
陈李歌这番话语,学前班和小学一年级的小朋友们还不太能理解当中的情怀寄托,但隐约地,儿童们在儿童节学习到了沟通交流中的讽刺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