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宝来小清河淘金,一晃便是三载,除却吃喝,所剩无几。秋风渐凉,大雁南飞。发了财的和思乡心切的工友,纷纷返程。二十来岁的唐家宝无颜归乡,他用所淘之金,央人打了枚戒指,拜托同乡二狗带回,转给情妹腊花,并希望她能再等自己两年。
二狗问:“要不等明年开春,俺把腊花姐带来?”
“不用啦,这死冷寒天的鬼地方,俺可呆不惯,更不想把家安在这儿!再说,腊花的父母也不会让腊花跟你来的!二狗,到了家,告诉腊花,就说俺在这儿有吃有喝,生活得挺好的。等明后年攒够了钱,俺就回去。别的就别多说啦,受的苦遭的罪更不要提,免得腊花担心。再一个就是告诉腊花,俺打了一对龙凤戒指,有凤的戒指你代俺捎给她,有龙的戒指等以后俺戴着它回去完婚,千万别说就打了这么一个带凤的戒指。二狗,拜托啦!一路多保重!”
“家宝哥,你也多保重!”二狗四下望了望问,“老金狗子呢?怎么没见他的影儿?”
“那个古怪的老头儿,他是从不给回山东家的人送行的,也许是怕勾起思乡的情感吧。”唐家宝很伤感,忙催促,“快走吧,二狗,别人已经走远啦。明年开春见!”
“开春见!”二狗边跑边回头朝后喊,“家宝哥,老金狗子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拜托你照顾好他,少喝酒,开春回来,还要听他讲故事呢!”
唐家宝心情沉重地目送着二狗和同乡们远去。
白桦沟膛子里,一个沙哑的嗓子在穷嚎:
“去岁今日桃花红,
哥哥三载无影踪。
痴情妹妹负心哥,
秋水望穿又白等……”
“老金狗子,闭上你的乌鸦嘴!”唐家宝烦躁地冲着沟膛子呵斥。
沙哑的歌声依旧在唱:
“大雁南飞秋叶红,
哥哥思妹成心病。
大雁飞去捎个信,
哥哥无钱难返程……”
唐家宝冲进沟膛,揪住瘦驴似佝偻着腰的老金狗子,拎起来重重地掼在地上。半筐肥厚的鸡腿蘑,散落在沙丘上。
这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金狗子其实也就四十余岁,由于长期浸泡于冷水之中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关节变形严重,身躯佝偻,活像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瘸驴。
四肢朝天的老金狗并不气恼,龇牙嘿嘿笑了:“傻大个儿,干吗发这么大的邪火?见不到情妹妹憋的?走,到俺地窨子去,野兔炖鸡腿蘑,造饱后再去逛窑子发泄发泄!”
唐家宝冲着老金狗子那干瘪的屁股踢上一脚,转身悻悻而去。
残阳如血,浸染晚林,悲风掠过,叶落纷纷。唐家宝坐于峰巅裸岩之上,目光呆滞地凝望着谷底苍鹰飞来旋去,面色阴郁,愁眉紧锁。
老金狗子佝偻着身子爬上山来,手中端着一大椴木碗野兔炖鸡腿蘑,外加两个玉米面大锅贴。他将手中的椴木碗放到唐家宝身边的平坦岩石上。
尽管肉香扑鼻,心情阴郁的唐家宝却毫无食欲。
老金狗子磨叨起来:“傻大个儿,一天没吃东西啦,多少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干咱们这一行的,没个好体格,什么都玩完了!”
“有个好体格,淘不到更多的金子,有个屁用!”
“衣锦还乡,都是美梦!家宝,还是现实一些吧,不然,到头来,既作践了自己,又耽误了别人。”老金狗子喋喋不休地开导着,“金子太多了,也是个祸害,够自己吃喝玩乐的就行啦。人呀,别太贪心了!”
“别瞎扯啦,你要是知道金窝子,还会在这儿呆着?!”
“俺老金狗子,无儿无女,要那么多金子干嘛?”
“你不需要,可是我却需要!”唐家宝因激动而导致额部青筋直跳。
老金狗子苦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默默地走下山去。
夜幕降临,星光闪烁,林风阴冷。幽林深处,时而传出猛兽瘆人的吼叫声,令人不寒而栗。
唐家宝不敢久留,端起盛野兔肉的椴木碗,拿起玉米面大锅贴往山下的地窨子走去。
唐家宝和二狗同居一个地窨子,隔壁便是老金狗子的地窨子。因淘金工们多数回了老家,留下的几个人闲着无聊,便去妓院取乐、去赌馆消遣了。偌大的淘金工住地,一片死寂。
唐家宝心情不佳,炕也未烧,门也未插,一头扎在铺盖卷上。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抚摸着腊花临别时送与自己的信物——碧玉手镯,腊花那依恋的殷切的目光,久久地浮现于眼前。不知腊花此时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思念着自己,盼望着自己今秋回归……想到此,他又后悔没有同二狗一起回山东老家。二狗回家,只是看望老娘,而自己却还有情妹。其实最应该回去的,是自己才对!
夜半时分,老金狗子哼着小曲儿,从妓院回来了。他径直进了唐家宝的地窨子。
“傻大个儿,炕烧了没有?睡凉炕,小心得病!”老金狗子伸手摸摸炕头,忙摸黑抱来柴火开始烧炕。
火镰点燃火芯,火芯引燃富含油脂的松明子。炕洞里杂木匣子劈里啪啦地燃烧起来。漆黑寂静的地窨子里就有了明亮和声息。
老金狗子坐在粗糙的圆木饭桌旁,借着炕洞口闪亮的火光,一边饮着小烧酒,一边啃食着椴木碗里的野兔肉。一闪一闪的火光,将老金狗子那苍老的面庞照得明暗不定。
“这么好吃的饭食都不吃,真是傻透啦!你不吃俺吃,省得睡着后喂老鼠。别说,俺还真饿啦。若不是放心不下你,俺今晚就不回来啦。新来的那个窑姐,奶子可真大,俺还是头一次见到过。白白的颤颤的暄暄的,真他娘的诱人哪!”
唐家宝躺在逐渐温暖的火炕上,依旧是一言不发。
老金狗子酒足饭饱,往炕下又填了些柴,爬上了炕:“傻大个儿,今天俺也不走啦,咱俩一起睡。”他坐在炕头,背靠黄泥墙壁,拧了一锅子旱烟,打火铺点燃,默默地抽起来。浓重的烟草味儿充溢室内。沉默良久,老金狗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长长地吐出,郑重其事地问:“傻大个儿,怕死么?”
“不怕死又有何用?淘不到金子,回不了山东老家,再过个三年两载,怕是腊花早已嫁人啦!”
老金狗子面色凝重地道:“不怕死那俺就带你到一个险要的地方去。”见唐家宝直发愣,忙又解释道,“一个能发横财的地方。那儿河流里就能寻到金豆子和金疙瘩。”老金狗子压低着嗓音,唯恐隔墙有耳。
“真有这种地方?”唐家宝两眼一亮,随又泄了气,“寻俺开心?”
“不信明早儿俺就带你去。趁天还没上冻,相信这一段时间能捡到不少金豆子。不过到了那儿你得机灵点儿,要处处小心,否则难逃一死,千万记住!”
唐家宝彻夜未眠。老金狗子似乎也未睡实。
翌晨,唐家宝打点好行装,便跟着老金狗子上了路。
一想到有金豆子和金疙瘩可捡,唐家宝精神倍增。心想,等捡到金疙瘩,第一件事就是打一个雕龙的戒指,好与二狗带给腊花的那个雕凤的戒指配上,再回家完婚。唐家宝又怕希望落空,忙又追问:“老金狗子,你咋知道那地方金子多?”
“瞧见俺脸上的这道伤疤了吗?”老金狗子左脸上的一道疤痕痉挛了一下。
唐家宝望着老金狗子左脸上的刀疤,没敢再往下问,他深知老金狗子脸上的这道刀疤里隐藏着秘密。老金狗子也从不提起脸上刀疤的事。二狗曾打听过,让老金狗子一声吼:“打听啥?找死啊!”给闷了回去。
唐家宝紧跟着老金狗子,默默地走着。他一心做着金灿灿的回乡梦——捡金豆子,发大财,将腊花风风光光地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