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学习老八路的作风,给房东扫了院子和大街,又将水缸打满了水。霍队长不愧是常年搞农村工作的,担起水来,肩膀着实,甩臂匀称,步伐也格外轻盈、快捷,不像我们,肩难着担,脚步歪斜,时而一高一低,时而又把水洒一地。
这里的人们农闲时吃两顿饭,一是习惯,二是也节约粮食。工作队进村后,不单办伙食,而是吃百家饭。不过,这百家可不是泛指,也不是什么人家都可以去的,而是根据阶级斗争这根弦来确定:只去贫下中农和中农家里,不去地、富、反、坏家,也不去上中农和地主富农子女家。由于人数较多,八名工作队员分为两拨儿:队长、郑美群、黄教授我们四人一拨儿;副队长吕志林他们四人一拨儿。我们这拨儿第一天派在大队书记马永清家。上午九点,当霍队长领着我们走到马永清家门口时,这位大队书记急忙从屋里出来迎候。他个子比较高,体形却很瘦,长长的刀条脸上又积满了胡须,与他那个又矮又白又胖的老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虽然他家已有六个孩子,而且都是清一色的男孩,老婆的肚子居然又大了起来。据霍队长说,马永清老婆是走道(改嫁)过来的,原来那家是上中农,日子过得还不错,后来那个男人得病死了,才找了打了半辈子光棍的马永清。说起这个女人,可有着超群的本领:不怀孕则已,怀上就是双胞胎,而且都是小子。她在原来那个家生了两对双胞胎。嫁给马永清后,又生了一对双胞胎。这一次才怀孕五个多月,就比人家怀了七、八个月的肚子还要大,看来又是一对淘小子。我们进屋时,地上早已站着四个半大小子,炕上两个墙角里还各放着一个不满两岁的小家伙。我们盘腿坐在炕上,两个小家伙既不哭也不闹,而是充满了好奇地看着我们这几个陌生人。主人做的饭是大蒸饺,这也出乎我们的意料,因为这里的白面很稀缺。后来吃到嘴里才知道是红薯面的。不知是女主人孩子多忙不过来,还是习俗如此,对这里的卫生实在不敢恭维:不仅饭桌上一层油污,碗是黑乎乎的,就连蒸饺子用的竹箅子竟然也满是尘土,很可能放了大半年都没洗过一次,当我们用筷子夹起一个蒸饺时,箅子上就出现一个白白的饺子印儿,再看饺子底下,则沾满了黑黑的一层灰尘。霍队长好像没有看到这些,夹起蒸饺放到嘴里就吃,一边吃还一边称赞好香好香。老教授和郑美群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迟迟没有动作。我猜想,俩人和我一样,都被这场面镇住了。霍队长仿佛没觉察到我们三个人的表情,随手给我们每个人碗里夹了一个,一边夹还一边说趁热吃,趁热吃。我们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吃一顿饭的问题,弄得不好,细细追究起来,很可能会牵扯到与贫下中农有没有阶级感情的大问题。更何况,这顿不吃,下顿要等到下午三、四点钟才能摸着饭碗,中间六、七个小时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肚子的。于是,都不约而同地学着队长的样子吃起来,一边吃也一边说好吃好吃。女主人当然高兴了,本来就很小很小的两个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儿。她得意地用手指着我们说:你们城里人啊,平时吃惯了大鱼大肉,这回到咱乡下换换口味,怎么会不好吃呢?下次来,我还照这个样子给你们做!
饭后从马永清家出来,我和郑美群都忍不住议论起来。郑美群问,马永清和他老婆是怎么结合的?我怎么看着他们不像是一家人呢?我直言不讳地说,他们俩能有爱情吗?没有爱情能白头偕老吗?黄教授没有答话。霍队长哈哈笑了:就你们这些大学生事多,什么情呀爱啊,总是说的文绉绉的。你们看他们家有那玩艺儿吗?能凑到一起搭伙过日子就行了!我问黄教授有何感想和高见。黄教授一脸严肃地说,我倒不关心他们俩有没有爱情;我担心的是,这么多孩子,他们怎能养活得了?
霍队长说,今天中午召开一个社员大会。在这之前,我们工作队先开个碰头会。我去大队部找生产大队的队长下个通知,你们先回房东家。黄教授和郑美群说要在村里转转,好熟悉地形地貌。我说前后两条小街,站在高处一眼就看遍了,还有啥转头?黄教授说,那你先回去吧,我们随后就到。
我回到房东家时,吕志林他们四个人也吃完饭刚回来。房东家的姑娘小霞,马上给我们烧好了开水送过来。这姑娘有十七八了,不仅人长得精神,性格也开朗,整天笑呵呵的。听她妈说,这姑娘长这么大也没像现在这样光荣过:工作队进村百里挑一选中了她们家当队部,而且又是霍队长亲自住,还带着两个女大学生,招惹得许多姑娘媳妇都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来串门、观看,甚至平时在队里干活也不时有人向小霞送来羡慕的目光。小霞找出茶碗,把水一碗一碗倒上。这功夫,霍队长、黄教授和郑美群也脚前脚后回来了。霍队长说,我们今天是工作队召开的第一次会议。昨天晚上大家都见面了,我就不多介绍,今后很快就会熟悉。我先讲讲这个村的自然情况。这个村是一个大队四个小队。全村共有415户,2238口人。其中,贫下中农253户,中农112户,上中农38户,地主6户,富农5户,坏分子1户,没有右派。从公社和工作队分团掌握的动向和我们进村后了解的情况看,这里的阶级斗争非常严重和尖锐,大小队干部“四不清”的问题也普遍存在。关于阶级斗争,最突出的问题是地富分子变天之心不死,比如地主常万禄,在田间地头经常向一帮子小青年讲述当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哪年哪月去过天津、北京、上海,开过哪些眼界,现在却连唐山都去不成了。许多社员,特别是贫下中农,同地主、富农划不清界限,平时还三叔二大爷地叫着,分不清敌我。这里,我要说一件事,一件很不平常的事。刚才在马永清家吃完饭,黄教授和小郑你们俩就犯了一个大错误,你们自己知道吗?黄教授和郑美群都惊讶地回答:犯了一个大错误?没有啊。霍队长说,你们俩在后街是不是帮一个老太太抬了一口缸?黄教授和郑美群回答:是呀,我们看到一个老太太一个人在地上推口缸累得汗流浃背,就帮她抬到家里,怎么,这事办的有错吗?霍队长问,你们知道这个老太太是什么人吗?她是地主常万禄的老婆,也就是一个地主婆。我们帮贫下中农担水、扫院子,贫下中农说我们有阶级感情。你们去帮一个地主婆抬缸,贫下中农会怎么看?全村人对工作队又会怎样评价?瞠目结舌的黄教授没有回答。我却不得不佩服霍队长情况明、信息灵,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就掌握了真相和动向。郑美群显然沉不住气,她很有些激动地问:照这么说,今后在大街上碰到什么情况要办什么事,还得先问问对方是什么成份?如果我们还是碰到这么一家,房子突然着火了,一问却是地主,而且是大地主,我们还救不救火?不救,就眼睁睁看着大火着起来吗?霍队长没想到郑美群会提出如此尖锐和难解的问题,她又气又严肃地回答:郑美群同学,你太幼稚了,也太天真了!我们是“四清”工作队,阶级斗争这根弦必须时时刻刻绷得紧紧的,不然就会犯政治错误。副队长吕志林也明确表态:霍队长批评的对,时刻划清敌我界限,这是我们每个工作队队员必须遵守的原则。霍队长接着说,有关阶级斗争的情况,估计我们把群众发动起来之后,还会揭发好多。下面再简要说说干部“四不清”问题。据公社分团领导介绍,这里的大小队干部几乎都有多吃多占问题。账目,特别是工分账,也比较乱。总之,虽然底数我们还不十分清楚,但基本情况是掌握的。为了便于工作,我们初步分下工。我、黄教授、徐小妹和郑美群四个人负责一队、二队,老吕你们四个人负责三队、四队。大队的情况我和老吕共同负责。今天中午的社员大会,主要是宣讲党中央的十条。
初春的中午,天是晴朗的,风是和煦的,直射的阳光把大地照得暖暖洋洋,以致街道和院落里存放了一冬的积雪和薄冰,也开始静悄悄地融化。
大队部的院子里,社员们早就到齐了。男人们你一群我一伙,依在墙边,蹲在墙角,时而互相挑逗,时而又嬉笑对骂;女人们则人手一个小板凳,挤坐在两棵大榆树下,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又抿嘴浅笑。另外还有一行人,男女几乎对半,年纪最小的也在三十六、七以上,并排站在两侧的墙根下,既不说话,也不走动,更没有欢声笑语,神情也极为呆滞。吕志林悄悄告诉我,他们都是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和坏分子),向来是不能与这边的社员们为伍的。
在男人群和女人堆儿的交界处,一个男人不小心踩了一个女人纳的鞋底儿,那个女人噘嘴瞪眼地喊:你损不损啊?还没上鞋帮的底子就让你那双臭脚踩脏了?那个男人也不示弱,火气方刚地回答:谁让你挡道来?今天踩鞋底还是轻的,明天我还要踩脚呢!人们听了,哈哈大笑。一个老太太评论说,你们俩呀,整天吵什么?不兴互相让着点!
大会开始时,霍队长把工作队成员一一向大家做了介绍,然后讲明了工作任务,最后还宣讲了工作纪律。宣讲十条的任务给了祝林。吕志林告诉我,因为祝林是北京人,平时一口京腔,话说的标准,又是大学生,文化也比工农干部高,不让他宣讲谁宣讲?社员们虽然早就知道了工作队的来意,但对全国的形势却不清楚,所以会场秩序很好,大家听的也非常认真。
祝林的普通话果然讲得标准,也非常好听,一字一板,字正腔圆。十页文件宣读完之后,不知是中央文件说出了社员们的心里话,还是祝林宣讲得太棒了,或是二者兼而有之,社员们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马永清夸赞说,工作队真有人才,宣讲的和话匣子里的声音一个样。这时候有个女人从男人堆里站出来说,没文化不会说就别说,话匣子里的声音多了,县里开三干会时咱方县长那声音好听吗?一口唐山味,拉腔侉调的。人家祝林那声音是标准的北京话,国家发布什么大事儿用的都是这个调儿,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著名播音员夏青是一个师傅教的,全中国人人都愿听!我仔细打量一番这个女人,年纪大约二十三、四岁,细高个,鸭蛋脸,身材苗条,长相标致,脖子上还系个红头巾,一举一动都流露出几分与众人不同的风韵。她是全村唯一一个没和大姑娘小媳妇挤在一起的女人,而是坐在男人群里有说有笑。听吕志林说,这个女人叫常雪梅,是大队团支部书记,也是马永清的小姨子,前年嫁到这个村的,男人在石家庄一家大药厂上班。我问她是什么文化,吕志林说,初中生,弄不好,可能还没毕业。
由于时间已经到了各家各户做下午饭的时候,霍队长宣布宣讲结束,社员们可以走了,但大小队干部和四类分子分别留下。霍队长领着多数工作队员给大小队干部们开会,吕志林和我给四类分子训话。
吕志林很清楚我长这么大也没给什么人训过话,更不必说是阶级敌人了;他一个人上阵,让我在一旁观看。训话伊始,先是点名:常万禄?队里立刻有一个人喊:到!常刘氏?到!……被点名的都是夫妻俩排在一起,只有坏分子宋振家是一个人,老婆早死了。点完名,吕志林声色俱厉地说:刚才宣讲的文件你们都听到了吧?让你们同社员们一起听宣讲,就是多给你们一次受教育的机会。文件的第三条就是专门说你们的:(1)被推翻的剥削阶级,地主富农,总是企图复辟,伺机反攻倒算,进行阶级报复,打击贫、下中农;(2)被推翻的地主富农分子,千方百计地腐蚀干部,篡夺领导权……吕志林一口气重复宣讲了阶级斗争的九种表现,然后又说,从今天起,你们要按照文件要求,对照检查自己,有什么问题赶快交待,早交待早主动,晚交待就被动,拖到最后是没有好下场的!听到没有?列队的人们立刻训练有素地喊了一声:听到了!我站在一旁观察这些人,尽管情绪都是低落的,但低落的程度又有区别:那个被吕志林第一个点名的常万禄(人们习惯称之为常老二)和一个中等个、背部有点驼的富农脸上流露出的愁容更为明显(后来我打听到那个富农叫田树林)。我本来想认真琢磨琢磨这两个人,没想到吕志林突然说:现在,请工作队的徐小妹向你们训话。我一时有些慌张,不知讲什么好。即便如此,常万禄和田树林仍然不敢抬头看我一眼。我沉思了一会儿,十分严肃地说:毛主席讲过一句名言,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前阶级斗争的种种表现,归根结底,是爱谁恨谁的问题。你是爱共产党、爱社会主义、爱人民大众呢,还是恨共产党、恨社会主义、恨人民大众呢?前者,是我不是敌,是朋友不是专政对象,是好人不是坏人;后者,那就是敌人,是专政对象,是坏人。你们好好对照一下,下次认真交待。吕志林听了,有些不解,因为十条里没有这些说法。他哪里知道,作为一个中文系的学生,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我几乎能倒背如流,里边的句子自然也能信手拈来。而十条,我前后才读过两遍,一时还引用不好。吕志林呢,又没有理由说我讲的不对。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有些不快地宣布: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