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是从认识小耗子开始的。
像我这样的人也配谈人生吗?在别人眼里哥哥才是秀才,他从小就喜欢看书。其实他看的书我都看过。不同的是他看书别人知道,我看书没人知道。上学时他总是在家里做作业,没人见我整天趴在桌上写,不过我的作业一次没拉下,分数也不比他低多少,在学校,我只要稍稍用点力气就有的是玩的时间。我在学校的大操场上无所事事地站着,看同学们跑步,打篮球。这时小耗子跑过来,她的乳房在胸前颠来颠去,沉甸甸的。她可能不漂亮,但是她成熟。她那奔跑的样子吸引了我。
她又跑了一圈儿。后来她告诉我,她喜欢跑步,跑步能让她觉得有力量,有新鲜感。她跑过来时和我的目光相遇了,她笑了一下,我知道那是冲着我笑的,脸上不由自主绽开了笑容。
很难说清我喜欢她什么,她跑步时用手掠一掠额前的头发;她叉着腰站在那里咕咚咕咚地喝凉水;她笑起来用手捂着嘴,弯着腰;她的鼻子下面有层阴影,像男人的胡子;她的眼睫毛很长,笑起来一对眼睛毛茸茸的。这一切都让我喜欢。
不过这还不是喜欢她的真正理由,真正理由跟她和另一个男生有关。他们公开站在一块儿,说话,大笑。好些同学说他们在谈恋爱。我喜欢敢出格的女孩子,喜欢跟人竞争。太轻易得来的东西我觉得没意思。
那些日子我整天盯着她。我喜欢静静地瞧着她在远处跳皮筋儿。她跟我妹妹丛红一个班,我跟丛红打听她叫什么。丛红说:你打听这干什么。她姓郝,人们都叫她小耗子。我们班同学都说她是破鞋,她跟那个男生说不定早睡觉了。
我说:你们班的同学真复杂。
这是全市最差的中学。好学生都让重点中学挑走了,剩下的根本考不上大学。前年的毕业生还在家待业。我不用发愁,我爸爸是市棉纺厂的第一副厂长。过几年就会是厂长。这是市里一位领导跟他这么说的,他告诉我妈时我听见了。
不管丛红说什么,我还是喜欢上了小耗子。我第一次感觉到书上说的青春是怎么回事。我琢磨着怎么才能跟小耗子接近,只要我们说上第一句话,剩下的就不算什么了。
这时我干了件蠢事。下了课,同学们到学校食堂旁的水龙头跟前抢水喝,我在她喝水时向她献殷勤,我挤到别人前面用缸子接了凉水递给她,跟她相好的那个男生站在前面挡着,她不敢接。我恼羞成怒,用凉水浇了那个男生。我希望他跟我打一架,可是他软了,没敢跟我动手。反而是哥哥过来跟我打了一架。哥哥总是自作聪明,他觉得比我强。觉得他是个好孩子,我不是。
如果不是爸爸突然去世,故事本来应该按我的预料进行。这时爸爸死了。爸爸的死跟生气有关。他是让他们厂长气死的。他有肝病。肝病怕气。
听到爸爸出了事,他拉起我就往医院跑。我们早忘了刚才打架的事。爸爸躺在床上,鼻子上,嘴上,胳膊上都插着管子,有输液的,有输氧的。旁边的痰盂里,是鲜红的血,嘴角上也是血。给他擦嘴的手绢已经染成了红色。医生说他是肝癌,肝癌都吐血,把血吐完就死了。
我第一次觉得死亡可怕。几天后他昏迷了,我在他身边喊,他听不见。医生又给他输了血,说他一时还死不了。妈妈让我们回了家。回到家里,我看见邻居们正给他做衣服。她们一边做衣服,一边说着他一生中做过的好事。她们的叙述给他的死涂上了温馨。
爸爸死时我没看见。等我们赶到医院时他已经不再喘息,他的表情非常宁静。
爸爸去世后,我总想跟别人说说我们家的事,我把这个人想象成小耗子。那些日子我总在操场上寻找,跑道上再也看不见小耗子的身影。她不再到操场上跑步了。我不好意思到班里找她。
那时的爱情并不具体,更多的是渴望而不是欲望。见不到她我心里空虚,却没空虚到不顾一切。有一次我在放学路上看见了她,我想跟她说话,往前走了几步,看出来她在躲我,就算了。
失去父亲的悲痛使我没有勇气追求她。我远远地注视着,她尖尖的脸,尖尖的下巴,有种别的女孩子没有的秀气。她眼睛很迷人,她那丰硕的身体也使我着迷。我敢肯定,她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我看着她走远,心里一片迷茫。
一个月后的一天,她跟那个男生因为一点小事吵了一架。那个年龄的人总把小矛盾看得很严重。男生不停地向她解释,她不停地流泪。结果他们从放学一直说到深夜。后来男生哭了,她也原谅了他。当他们尽释前嫌,恋恋不舍地准备回家时,发现学校的大门已经锁了。他们不敢叫门,又回到了班里。
他们在漆黑的教室里呆了一夜。开始他坐在课桌的这一边,她坐在课桌的另一边,他们脸对着脸,说着话。因为怕别人发现,他们不敢开灯。他们在黑暗中互相握着手,互相鼓励着。后来天太冷了,他们并排坐在一起,男生把一个外套给她披上,她则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她的父母因为她一夜未归,一清早到学校寻找,结果在教室里看见她跟一个男生在一起。她父亲打了那个男生一耳光,这件事很快就在学校里传开了,兴奋的同学们给他们那寒冷的一夜做了许多温情的想象。第二天下午,许多外班同学跑到她的教室里看她。这种情景一连持续了好几天。
一周以后,她就从这个学校彻底消失了。
后来我高中毕了业,妈妈领着我到棉纺厂上班。哥哥高中毕业后,厂长把他安排到了厂广播室。跟他在一块儿播音的,是我们厂有名的大美人。人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大洋马,哥哥跟这么漂亮的女人在一块儿上班,我很羡慕。轮到我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厂里让我下车间。
我不愿意下车间,一看见纱锭我就头疼。我烦车间里那些人,烦车间里飞扬的棉絮、纱尘,烦机器的轰鸣,烦上夜班,那些日子我心里憋着一股火,看谁都不顺眼。我跟别人打了好几架,打起架来不要命。他们知道我是死去的丛副厂长的公子,都让着我。
最让我心烦的是车间里的女工,她们一律带着白帽子,穿一样的工作服,没事围着我叽叽喳喳。她们觉得我爸爸以前是副厂长,我现在在厂里应该有办法,总想让我把她们调出车间。我说:我还在车间里干活呢。她们就不再理睬我了。
她们的存在只是使我越发想念小耗子。
进厂一年后,有一天我在车间门口站着,远远看见小耗子朝这边走来,我的全部精神都集中起来,所有烦恼在那一刻都消失了。
她是黑夜里的一团火光,朝着我心中的黑暗走来。我迎上去。这好像是我到棉纺厂以来,久已盼望的时刻。过去我是个孩子,这一刻我长成了大人。
站在她面前时,我发现自己长高了。她还和过去一样,唇上的那片茸毛还在,眼睛还是喜欢眯起来,笑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她朝我笑着,笑得很大方,也很谨慎。我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她胸部,她的胸部比以前还丰满。她那鼓涨的生命从略显瘦小的工作服里挤出来,我心中涌起了莫名其妙的感动。
那一刻我安静下来,到厂里后的不满消失了。和蔼第一次出现在我脸上。我笑着对她说,你怎么也在这儿?
她说,她父母都是棉纺厂的工人,高中没毕业,她就到厂里接她母亲的班了。你呢?她问。我说,我也是接爸爸的班。我爸爸已经死了。
原来死去的丛副厂长就是你爸爸,她说,大家都说他是个好人。我说好人有什么用,他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要不然我怎么会在乱烘烘的车间里呆着。她说,连你都在车间里干活,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理解。我跟她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厂。我们班一个同学在街上做买卖,一天就能挣十多块。比这个好多了。
那时我就有了商品意识,想当个体户。在别人眼里这是没出息的想法。社会上那时看不起这些人。人们像疯了一样追求文凭,用各种办法换取毕业证,就连一个中专毕业证,在人们眼里也熠熠生辉。
她跟我的想法一拍即合。她说,我也觉得要学历没用,干什么不是为了挣钱。我跟她说,我将来的理想,是一年能挣一万元。
这在当时是天文数字,我站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鼓足勇气把这话吹了出来,我试探地看着小耗子,看她是不是相信我。她用钦佩的目光看着我,说:你肯定能行。她的肯定使我信心大增。
我们站在车间门口说了好久,后来小耗子说,再不回去车间主任要扣奖金了,我仍然恋恋不舍。我们约定晚上在滨河公园见面。那天小耗子看的十台机子,有三台织出了几十米次布。她回去时,车间主任正替她看机子。
车间主任批评了她,到月底扣了她五块钱奖金。那时车间领导总是雷声大,雨点儿小。但这仍然让小耗子不高兴。我告诉她,五块钱算得了什么,将来我们有的是钱。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有干劲儿,一定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小耗子的出现,使我工作比以前安心了,我听师傅们的规劲,按时上班,跟着师傅学技术。我并不是想当个好工人,而是因为心情愉快。
一下班我就急忙回家,吃了饭就往外跑。这个城市的公园我们都去遍了,每个角落都呆过。到处是我们亲吻的地方。我不停地吻她。因为亲吻过度,我们把舌头都吻疼了。
开始我们喜欢到滨河公园,这个公园早晚不要门票,是没钱的人谈情说爱的好地方。我们在那里有个固定地方,后来有一天去晚了,发现另一对儿侵占了那块领地。公园里所有黑的地方都已被别人占领,我只好带她去了莲池公园。
莲池公园要门票,人比滨河公园少得多,我可以放手地做手脚,我再一次感受到钱的重要。在怀素阁后面,我们找了个安静角落,她第一次允许我把手伸进她怀里,她其实是个很保守的女孩,一直不许我摸她的下身。
有一次我把她摁在洗砚阁后面,差不多要得手了,她突然哭起来。她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早晚还不是你的吗?
我在她的哀求声中心软了,觉得她说得有理。她说:你要是想得到我,那就快点儿准备,等咱们结了婚再那样多好。
那时我没有钱。哥哥每月挣的钱都交给家里,我上班后也打算把钱全交了,妈妈没要。她说你把钱攒起来,将来娶媳妇用。后来丛红上了班,钱也要自己拿。妈妈不让。她说:为什么丛森能行。妈妈说:因为他是男孩子,他不交给我钱,将来娶媳妇家里也不往外拿。丛红说:哪大哥为什么往家里交呢。妈妈不说话了。
哥哥说:我是老大,我愿意往家里交。
妈妈说:这家里只有你哥哥懂事。你们这些孩子没一个好东西,都是白眼狼。我跟妈妈说:我愿意当白眼狼。我是妈最爱的白眼狼。妈妈就笑了。
我在家白吃白喝攒了不到一千块钱,妈妈又偷着给了我点儿,剩下的钱都是小耗子攒的。我们就用这点儿钱,自己做了一屋子家具。大衣柜、高低柜、沙发、还有写字台,都是我自己打的。我照着书上的图纸一点点儿地做,小耗子说:你做出来的家具比街上买的还好。
我知道肯定不如街上买的,但我们省了钱。省了钱才是最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