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耗子的父母都知道我爸爸以前是棉纺厂的领导,虽然他已经死了,在他们眼里小耗子也是嫁到了领导家。我能看得出来,他们都愿意我跟小耗子成,过去小耗子一上街,他们都问去哪儿。自从知道小耗子跟我在一起,他们就不再问了。
小耗子家有一间平房,是小耗子的姥姥留下的私房。她爸爸把那间房子给了我们。小耗子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按说这房子应该给她哥哥,可是她爸爸给了我们。我问小耗子为什么。小耗子说:爸爸最喜欢我。
我心里以为,这一切都跟小耗子在学校的那件事有关。当大人的就是这样,他们最不放心哪个孩子,给哪个孩子的就最多。
那间房子好长时间没住人,里面脏得厉害。小耗子跟我一块儿打扫,家里虽然只有她一个女孩,她并不娇气,干起活来不知道累,干完了才说腰疼。后来她来了例假,刷房时我不让她动手,自己一个人干。
我妈妈知道后不高兴,说这样会把小耗子惯坏。我脱口说道:她这几天来例假了。妈妈严厉地说:你怎么知道的。她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我。我低了头。接着她告诉我说:搞对象可以,但不许胡来。
我心想: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社会,这点儿事算个屁。不过我没反驳她,我装出听话的样子。大人就跟领导一样,愿意让别人听他的。你没听,只要装出听,他就高兴。我从小就懂得这些。虽然我从小淘气,大人依然喜欢我。我哥哥就不行,他比我老实,但他有蔫主意。
相比之下,哥哥是个单纯的孩子。他爱上了跟她在一块儿的那个刘玛丽。有一段时间,他总跟我说刘玛丽好,后来就不再提她了,我故意跟他说刘玛丽的事,他装作不愿意听,其实听得很认真。他那点儿小伎俩瞒不过我。
在我们家,只有丛红是个不寻常的人。就像戏里唱的一样:这个女人不寻常。她嘴一份儿,手一份儿。干活麻利,嘴也快。她能干得出来,也能说得出来。最主要的是,她有一颗不安份的心。她表面上跟别人嘻嘻哈哈,实际上谁也看不起。这个丫头既不像我爸爸,也不像我妈,她比我藏得还深。她看见我收拾房子打家具,问我怎么样。我说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她说:我真羡慕你,能有自己的家。
我知道她心里正看不起我,我说:我这算什么,你将来肯定比我强。你又是女的,最不济了,将来嫁人时挑着点儿就行了。
她垂下眼睛。我知道这是说到了她心里,我说:我的理想就是把小耗子娶了,将来好好挣点儿钱,当个好丈夫。再生个孩子,当个好爹。
她说:我就是不明白,你看上小耗子什么了。
她这话把我问愣了。我也说不清看上她什么。我说:没看上她什么,看上的是爱情。她又问:你爱她什么。
我说,我说不清楚,反正我想娶她。
我看见她撇了撇嘴。我用讽刺的口气说:你这话问得水平太高,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回答不上来。
丛红高中毕业后,考上我们市的师专,现在是大学生。她是我们那所中学这些年考上的第十二个大学生。如果要是在重点中学,她应该考到清华。她对自己到师专上学,一直觉得委屈,我却觉得她进了天堂。
她每个礼拜只回家一天,剩下都在学校。师专的学生将来应该当老师,可她根本看不上当老师。我说:我们跟你不一样,你们这样的人才配谈爱情。
她说:我是为你好。她在我们班最臭,她在学校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话捅到我心上,我说:你别跟我说这些,我不爱听。谁跟我说这个,我跟谁急。
她说:好好,算我好心当了驴肝肺,我不过怕你吃了别人的剩饭。
我气得浑身哆嗦,想跟她吵,她已经回学校去了。
那天晚上我又到了我们的房子里。我在那里没精打采,不想干活。丛红的话一直响在我耳边,我一下子觉得很没意思。那些家具我想砸了。
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原来的计划是,年前把家具打好,把房子收拾好,过了年就结婚。妈妈说让我们等等哥哥,我不想等。妈妈不知道哥哥已经被他办公室里的那个大美人迷住了,别人给他介绍的对象,他根本不感兴趣。我觉得根本等不了他。现在我又觉得结婚没意思,我总是想丛红说过的话。
其实小耗子跟我说过那件事,她说她跟那个男生在一起呆了一夜,说他们就是在教室里坐着,什么也没干。她还说,她那时并不爱他,只是他总找她,别人也认为他们两个好,他们就算好上了。我们学校是全市最差的中学,每个班里搞对象的都有七、八对。别人认为他们俩在相好,他们就认可了。那时什么事也不懂,见同桌的女生有男生喜欢,就想自己也有个男生喜欢才好。就是这么回事。她说,我一看见你,就喜欢你。
丛红的话使我变得多疑起来,觉得自己这么忙着打家具,收拾房,其实很没意思。也许我真的很傻。丛红毕竟是我妹妹,只有她才这么跟我说,别人不说,心里不见得不那么想。我是不是太单纯了。
过一会儿小耗子来了,怀里抱着个饭盒。外面正在下雪,她用力跺着脚,想把鞋上的雪跺下来。她说,我妈今天给我们包的馄饨,我给你拿了一饭盒,一会儿你饿了在电炉子上热热吃。
我没理睬她。她放下饭盒说,你怎么了。说着走到我眼前,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说,你是不是累病了。
我说,没有。
她说:哪你为什么不高兴,是不是嫌我来晚了。
现在回想,如果结了婚她一定是个好妻子,她多么会体贴人。可那时她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她有鬼。不然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不然她又为什么一直拒绝跟我干那件事。
我摇了摇头。想把她的手摇开。我不知道该怎么问她。后来她蹲在我面前,问我怎么了,是不是觉得累了。你要是觉得累了,咱们今天就休息。
我忽然不想问她什么了,问这些又有什么用。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为了结婚我把攒的钱都花光了,现在就是问明白,我又能怎么样?
我站起来开始干活。家具已经做好,小耗子说还缺块切菜板和面板。我准备用剩下的木料做。这是个细致活儿。我用推刨推着木板,刨花呲呲地从刨子里翻出来。她在旁边给我打着下手,我显得很不耐烦。
她有些不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从来没对她这么冷漠过。为了安慰我,她跟我亲近。她用双手捧着我的脸,用鼻子顶着我的鼻子,我闻到了她脸上郁郁的香气,她那温存的样子感动了我。我亲吻她。后来我试着想把她摁到我们新做的那个大床上。她反抗了,从一开始试着往外推我,到后来使劲儿挣扎。
我突然生了气,说:你为什么不,是不是不敢。她说:不敢什么。我说:你不敢跟我在一起,怕我知道真相。
她好笑地说:什么真相。
我说:你跟那个男生,你们在教室呆了一夜,那一夜你们都干了什么。我一直压抑着,现在把话说出来,觉得心里挺痛快。我说:我知道你不敢跟我在一块儿,你是怕我发现秘密。
她紧张起来,说:怕你发现什么秘密。
我说:你不是处女。
我看见她眼睛睁大了,像猫的眼睛。那眼开始是愤怒,接着才是委屈,她一点点儿地往外溢着泪水,直到泪水盈眶。她喊:丛森,你混蛋!你他妈不是人。一串泪水落下来。她尖着声音喊:丛森,你这么卑鄙。你让我恶心。
她的愤怒震住了我。我有些后悔,但嘴上没有软。我说:我真是这么想的,也许我想得不对。不过我真这么想。
她不再哭喊,坐在那里流眼泪,后来她站起来,拉灭了电灯。
屋里突然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走到床边,在黑暗中脱衣服。不一会儿她说:你来吧。
她的声音干涩、坚硬。
我迟疑地走到跟前,见她脱得赤条条地躺在那里,屋里还没有装窗帘,窗外的雪光映进屋里,她的身体洁白如玉。她美丽的胴体是我多少次在梦中渴望过的,不过却不是现在这种情景。我有些犹豫。
她说:你来吧。声音很坚决。
我只好也脱了衣服,屋里真冷,一脱衣服冷得浑身直打哆嗦。我俯下身体拥抱她,她既不拒绝,也不配合。她的身体像一块木头,我除了感觉到她在流泪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这时我发现我做不了什么。她不停地流泪,在她的泪水里我只有尴尬。我穿上衣服,穿衣服时还打了喷嚏。我坐在旁边抽烟。这时我已经彻底后悔了。
她站起来穿上衣服,说:你不是说我不敢吗?现在我敢。你不敢。你记住了,是你不敢的。
接着她走到门口,又说:要是你今天敢的话,我还是处女。过了今天,就不是处女了。你可想好了,说完她一摔门走了。我过了好半天才想起到外面追她,她已经走远了。
第二天晚上我又到了那个屋。她没有去。一盒馄饨还在电炉子上放着。我一边干活一边等她,干了一会儿她仍没有来。我干着没劲儿,只好走了。
第三天晚上她还是没有去。饭盒已经不在了,说明她白天曾经来过,也说明她晚上再不会来。我无心干活儿,直接去了她家。她父母不知道我们闹了意见。跟我说,她不是找你去了吗?
我没有说什么,又返回了那间屋里。这么来回跑了几趟,觉得比干活还累,我又累又沮丧,挺好的事情让我弄坏了。
接下来是春节。她没有来我们家拜年。我妈妈早就发现她这些日子没来,现在过年都没有来,她就担心了。她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前些日子车间一个女工给我织了副手套,她看见了,有点儿吃醋,过些日子就好了。我的谎话使她半信半疑。那个春节她一直惦记着小耗子的事。说我们要成心气死她。
丛红说:她不来,你怎么不到她家去?你不是天天在她家泡着吗?你看人家房子都给你准备好了,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快去看看吧。别空着手去,别忘了给你未来的老丈人拿点儿礼。
我说:是,我就是要去她家,就是要给她爸爸拜年。我愿意。
丛红说:我知道你愿意,不愿意能那么卖劲儿地干活吗?你的家具做好了吗?什么时候给我把新嫂子娶过来。
我说:到了该娶的时候自然就娶,用不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妈妈说:好了好了,别吵了,你们让我清静会儿行不行。
我对她非常恨,都是她在里面瞎搅和,事情才成了现在这样子。我说,我就是要跟她好,就是要喜欢她。
丛红说:好,好。妈,你给我点儿剩饭好不好,我愿意吃剩的。
我一气之下把碗摔了。
丛红的话再一次影响了我。我想,既然小耗子不来我们家,我就不去她家。我才没必要赶着给她家拜年呢。我妈天天为我们操心,也该让他们家操操心,索性咱们就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过了年,我仍然没去找她。我到那间屋子里去过,里面到处都是尘土。很明显她根本没去过。看来事情有些不妙,这好像不是一般的赌气,我还是不想表现出惊慌来,只是不动声色地打听她去过哪儿。
后来丛红告诉我,她跟一个卖鱼的在一起。我听见这个消息头一下涨大了。除了爱她外我还有种不服输的感觉,我从小就是个竞争心强的人,我不甘心让别人把小耗子抢走。
那天我到处找小耗子。我到车间去过,车间主任说她已经好长时间不上班了。我再也沉不住气,想到她家,她父母却先找到了我们家。他们问我她去了哪儿,我们是不是吵了架。我只好实话实说。
她父母走后,我又去了那间屋子,里面的冷落使我伤感。我把电炉子插上,让它在屋里空烧着,屋里渐渐暖和起来。我在那里呆坐了一会儿,然后打扫屋子。当屋里重新变得整洁起来时,我心里的东西渐渐明晰起来。
我知道这一切怪不着别人,是我把幸福毁了。最让人伤心的是,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莫名其妙地犯了错误。还有一点儿时间,我把那块菜板和面板又加工了一遍,然后放在床边。
我知道这一切都用不上了,这不过是我的一点儿寄托。九点钟我抄了把木工凿子从屋里出发,直接去了舞厅,我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这种场合过去在电影里都是地下工作者出没的。
我看见小耗子跟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一起,他们每人手里拿着瓶饮料,边喝边说话。音乐再一次响起,他们把饮料喝完,双双下到舞池里。小耗子简直是伏在那男人的怀里。她那样子可不像是赌气。说不定她真爱上这个家伙了。
曲子停了,我朝他们站的地方走去。那男人长得挺高大,我想,我必须手脚麻利点儿,不能犹豫。一犹豫就会有麻烦。我走到跟前,一下子闻见他身上的鱼腥味儿,看来我没找错人。
小耗子看到我过来,躲到了他身后。她没想到我不是冲她来的。我走到那男人跟前,没等他说什么,就从裤兜里拿出木工凿子照着他腹部刺过去。我没想到人的肚子这么软,凿子穿进去太容易了。简直不像我刺进去的,而是那把木工凿子自己滑进去的。
鱼贩子轻轻呵了一声,歪倒在地上。他肚子里往外流血,衣服已经染红了。小耗子吓得尖叫起来,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她一定以为我下一个要朝她动手,我根本没有那个打算。我手里还提着那把带血的凿子,为了让她放心,我把凿子扔在地上,然后朝外面走去。
舞厅里已经完全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