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我从监狱里放出来。我很幸运。一是鱼贩子没死,在小耗子的要求下也没追究我。二是我赶上了好时候,比我晚两年犯了这种事的,赶上严打,最轻的也判了十五年。当然,还得感谢我妈和我哥,他们把法院的门坎都踏破了。监狱的看守把我从大铁门里送出来,拍了拍我的肩说:出去以后好好干,做一个新人。我点点头。抬起头看了看天,天真蓝,蓝得一丝云彩也没有。看了看地,地真广阔,广阔得有种奇迹感,这天地又属于我了。
哥哥、妈妈站在门口接我。我见了他们有些羞愧,毕竟是我让他们操了太多的心。妈妈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我走过去叫了一声:妈。她就哭起来。
我手里提着个包袱,哥哥接过来放在自行车后架上。17路车在监狱门口有个站牌,我跟妈妈上了公共汽车,哥哥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走。我一手搀着妈妈。她还在流泪,车厢里好些人都在看我们。我的光头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我尽量不去在意别人的目光,车窗外流来流去的人群让我觉得亲切。这久违了的熙熙攘攘再一次感动了我。我下定决心,一切从头做起。我的路还很长,监狱里这两年实在算不了什么。
回到家,母亲给我包了饺子,一家人乐呵呵地吃着。好像不该这么热情地欢迎我。如果一家人坐在一起数落我,我心里才舒服。
晚上,母亲带着我到棉纺厂厂长家,礼品是早就买好的,连烟带酒加在一起大约四、五百块钱。她想让我回厂上班。厂长说了一大堆困难,母亲慌慌张张地把东西留下,跑了出来。第二天厂长让他的孩子把礼退了回来,这就是说我回厂的希望没有了。
其实我也不愿意回厂。我怕看见车间里的人。所有熟人我都不愿意看见。坐监狱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看得出来,所有的人在对我表示热情的同时,也对我戒备着。他们以为我怀里还揣着木工凿子。
我的身份只适合干一件事,就是个体户。那些人没有小看我的,有的比我判的时间还长呢。没有判刑前,我就想当个体户,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我的人生在监狱里拐了个弯儿,现在开始走上正途。
这时正是夏天,一个叫六指的找到我,说宁夏那边西瓜便宜。我们算了笔账,宁夏一毛五一斤的西瓜,到了本市能卖六角。扣去路上开销,一斤西瓜赚三角钱。一万斤赚三千。如果我们每人出六千元,从那里进四万斤西瓜,不出半个月就能挣回同样的钱。我简直不敢相信,奇迹就这么发生了。
我把这些道理讲给妈妈听,妈妈根本不信,她工作了一辈子也没挣下几千,怎么可能几天就挣那么多呢。我好说歹说,终于从她手里借了六千块钱。我知道这六千块钱来得不容易,是她几十年积攒下的,还有爸爸的抚恤金。我说,不出半个月,我就把钱还给妈妈。
跟我一块儿贩西瓜的六指,以前也是棉纺厂职工,他因为偷窃被厂里开除了。我哥哥不让我跟他在一块儿。我笑了笑,说:我是杀人犯,他是盗窃犯,谁也别嫌谁。再说,我也只配跟这些人为伍了。
哥哥听了不再说什么。
六指的右手上有六个指头。在厂里,人们总拿他多余的手指头开玩笑,现在他对我说,这多余的指头是福指。有了这个指头,他干什么都能干成,他说他现在已经挣了七、八万元,我根本没有想他既然有七、八万,为什么还要跟我合作。我非常信任他。
我们到火车站买车票时路过小耗子家的那间房,在那儿我睹物思情,忍不住停下了脚步。门上锁着的还是原来那把锁。门的钥匙我还拿着,我把门打开,里面都是尘土,我做好的家具因为受潮,木板翘了起来。靠床的那面墙有些漏雨,雨水把粉刷过的墙冲得一道一道的,墙边靠的那块切菜板上长满了霉点。我想,这就是我的爱情。
那一刻我非常凄凉,从监狱里出来后,我一直不愿打听小耗子的消息,听别人说,她已经从厂里办了停薪留职,正在外面做生意。
她本来想嫁给鱼贩子,没想到鱼贩子离不了婚。一提离婚,他老婆就说要死,还说要把他儿子也弄死。他告诉小耗子说,她是个说出来就能干出来的人。当初他们贩鱼时,她一个人能背着八十多斤鱼走好几里路,一顿饭能吃六、七两大饼,喝一大缸子凉水。
鱼贩子说这些时,对他妻子充满了敬意。他根本不可能离婚,也不打算离婚。但他说一定要离婚,只不过离婚的时间要拖得很长。小耗子并不相信他,但又没有别的路可走。于是她就相信了。
她在相信他的时候,又做了件蠢事。那时她父母对她跟鱼贩子发生的事非常气愤,父亲宣布跟她断绝关系。这正中鱼贩子下怀,鱼贩子给她在外面租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鱼贩子也不再回家,天天跟她在一起。他们房事非常频繁,有时鱼贩子回来还带着一身鱼腥就搞,根本来不及采取措施。小耗子也不想采取措施,直到她发现怀了孕后,还不知道害怕,反而暗自窃喜。
她瞒着鱼贩子,等到鱼贩子发现她怀孕后,已经不能做人流。她心想,鱼贩子所以不肯离婚是因为孩子。如果她有了孩子,就能够和他老婆一样有力量。自古说母以子贵,她的希望就在胎儿身上。
鱼贩子不敢让她在当地生,用颠簸的汽车把她拉到几百里外一个穷县,她在一家小医院的产床上喊叫了三天,才把孩子生下来。可这个孩子不但没有让鱼贩子离了婚,反而把她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
我告诉自己,她这个下场是罪有应得,她害苦了我,也害苦了自己。可我心里还是惦记她。我想,所有这一切我也有责任,如果那天晚上我不跟她发脾气,不对她说那些不信任的话。如果她躺在这张床上时,我把该办的事都办了。我们的命运不会如此。
我对六指说:是我害了小耗子。
六指眼睛轱辘辘地转着,问:你想不想她?我知道她住哪儿,你要是想找她我领你去。你们说话,我去买火车票。
我说不,我只是想在这儿歇歇。六指说那我去排队买票。那时去银川的火车票不好买,要排好长时间队,他说他买上车票就过来找我。没想到,这一去他再也没有回来。等我发现不对劲儿到火车站找他时,他已经无影无踪了。
他包里装着我妈妈给我的六千块钱。那时的六千相当于现在的六万。一想到我把这些来之不易的钱都打了水漂儿,我恨不得把自己撕了。
我跟别人打听他去了哪儿,人们听到我跟他合伙做生意,都笑,说:谁不知道他是个大骗子。你跟他合伙做生意,不是找着挨坑吗?
我说: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
大家都笑了,说:这还用告诉吗?街上混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我不再说什么,这些人看着我上当受骗不管,现在又来取笑我。这一切跟车间里多么不同。我想念车间里的工人。
母亲知道我要到银川进货,看我总不走,问我为什么还不上路。我一边用谎话骗她,一边到处找六指。别人告诉我,等他回来钱就花完了,钱花不完他是不会回来的。
我不能光等着他,还得想办法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站起来。我又跟别人借了些钱。没有人肯几千几千地借给我了,只能这儿三百,那儿五百地借。我用这些钱又做了几笔生意,没有一笔成功。
我每天忙到很晚才回家,累得精疲力尽。母亲问我还去不去银川,要是不去就把钱还给家里,当初你说半个月就还,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怎么还不还。一个人拿这些钱干什么。
我脸朝下趴在床上,听母亲数落,我觉得谁都在挤兑我,连亲生母亲也成了冤家对头。我朝母亲吼道:不就是几个破钱吗?是我要紧,还是钱要紧。
哥哥和妹妹听见我喊,跑过来,哥哥把母亲拦在后面,问我:你想干什么,想把妈气死是不是。妹妹说:不许你这么跟妈说话。你借了妈的钱,妈连问问都不行了?妈这辈子容易吗?
我说:你们都不容易,我容易。我在监狱里有吃有喝,多好。
妹妹说:那是你自找,活该。街上人多得很,怎么不让别人到监狱去。
哥哥说:要不是妈天天给你跑法院,跑那个鱼贩子家,你现在还在监狱里住着呢,怎么你倒成了有功劳的?坐监狱倒坐出理来了。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没有话说。
母亲看出我不对劲儿,拦住他们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缓和口气说:妈,没出什么事,钱我过几天就还给你。说完我离开了家。
我根本不可能还妈妈的钱。六指已经回来了,就像人们说的,钱也已经糟踏光了。我找到他时他嘻皮笑脸地说:兄弟,我在银川火车站被人掏了钱包,连我的钱带你的钱都让小偷拿走了。他那样子不像丢了钱,倒像是捡了钱似的。我揪着他的袄领子把他拽起来,另一只拳头攥得紧紧的。
他吓得瞳孔都缩小了,他的恐惧激起了我痛揍他一通的念头,不过我想起了在监狱里度过的两年。我再也不愿坐监狱了。再说我不能肯定自己这一动手,就正好坐两年,要是坐个十年八年,我这辈子就完了。我把他扔到床上,扭身离开了。
连我都不明白,这一生出了什么差错。好运气总是跟我擦肩而过,厄运不请自来。我肯定在哪儿错了,只是不知道错在哪里。
我不敢回家,怕看见妈妈那张痛苦的脸,六千元钱,这是她后半生的寄托,她说她再也没有钱了,如果我们不孝顺,她要用这六千块钱养老,六千块钱是不可能养老的,但有这点儿钱,她心里踏实。我没有脸回家,没有脸看见妈妈。我成了有家不能回的人。
那些日子我有时在朋友家住,有时在同学家住。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我一是躲着妈妈,另外也躲着借给我钱的人。
有一天晚上,妈妈正在家里跟丛红叹息,她说我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没想到现在变成这样。丛红说:妈,你总是偏他。要不是你们从小惯着他,他还走不到今天呢。她的话刺激了妈妈,妈妈不再说什么了。丛红看她的样子,又有些后悔,觉得刚才的话说重了。
正在这时,我的一个同学找到家里。他问我妈妈,丛森在家不在。妈妈说,他不在,出去联系生意去了。妈妈到了这时候,还替我遮掩,没有跟别人说我拿了家里六千块钱,就再也不回家的事。
同学说:他回来了,你告诉他我来过。
妈妈问:有事吗?
同学说:他前些日子借了我五百块钱,我想问问他,能不能赶紧还我。当初他说好借四、五天就还。现在已经两个月了。我这会儿手头也挺紧。
妈妈说:什么,他也借了你的钱?妈妈的眼睛睁得很大,她实在不相信,我会借这么多钱。同学走了,她还一遍遍地问:他借这么多钱干什么。
丛红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他敢骗家里的,就敢骗别人的。
母亲不相信我是骗子,她觉得肯定事出有因。没想到厄运接连而至,过了几天又一个熟人找到家里,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熟人告诉我妈妈,我借了他三百元钱。当初说好临时借用一下,过后就还。他说:你告诉他,他要是不想还就明说,这三百块钱我就送给他了。
妈妈愣在那里,事情比她想象的严重,她仔细地问了事情的经过,坚定地说:我养的儿子我知道,他肯定还你。等他回来我就告诉他。
那个熟人说:就怕你不了解你现在的儿子,你要是真了解就好了。熟人的话把母亲说得心里七上八下。人家走后,她不吃不喝,只是坐在那里流泪。她现在已经不再想她失去的六千元,而是担心我真的变坏。过去,就是在我服刑期间,她都不相信我成了坏人。现在她真有些担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不断有人上门索债。妈妈一边流泪,一边给人家说好话。她说她儿子很快就回来,一回来让他把钱给各位送去。那些人在家里骂骂咧咧,摔杯子,扔凳子,说再不给钱他们就不走,晚上就在这里住下了。
妈妈渐渐也硬起来,她说:丛森借的钱,你们找丛森要去。找我一个老婆子干什么?我快死的人了,能管得了那么多吗?索债的人说:他要不是你儿子,我们找你干什么。
妈妈流着泪说:我早就没这个儿子了。
我那个同学说:好,有您老这句话就行。您这么一说,我们就好办了。妈妈问:你要怎么样?他们说:怎么样?他不还钱也行,我们把他的胳膊卸下来。五百块钱买一条胳膊,我们也不吃亏。说完他们扭身要走。
妈妈拉住他们说:别,你们等一等。妈妈看出来,他们是真想这么干了。她从兜里拿出自己的钱,说:行呵行呵,他借了你们多少钱,我替他还。谁让我养了这么个孝顺儿子呢,谁让我苦命呢?说完她泣不成声。
丛红拦住她说:妈,你替他还了钱,咱们以后日子怎么过呢。
妈妈还是流着泪把钱给了他们。在她的悲恸面前,索债的人反而不好意思接,他们对妈妈说:是你儿子借的钱,我们怎么能要你还呢?他回来让他赶紧还给我们就行了。妈妈把钱塞进他们手里,说: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了。这是我罪有应得,我上辈子干下缺德事了,这是老天报应我呵。
妈妈把家里最后一千五百元替我还了账,现在家里真是一点儿积蓄也没有了。家里生活没了钱,妈妈跟丛红要,丛红已经调到了电视台,她每月的收入比我哥哥多出一倍,可是她说:你把钱都贴给了你那个宝贝儿子,现在又来要我的钱,我可没闲钱贴给他。
妈妈说:不贴给他又怎么办?总不能看着别人把他胳膊卸了吧。
丛红说:那是他自找,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的钱就挣得那么容易吗?从小到大,考大学,分配,调工作,家里管过我什么了,现在又要我的钱。
丛红师专毕业后,不愿到学校教学,她自己找关系分到了市房地产开发公司,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单位了,她还不满足,最近又折腾到了市电视台。她现在是市电视台的记者。我们家里几个孩子,只有她没有让家里帮过忙。一切都是她自己在折腾。没人知道她是通过什么门路把这些事办成的。
这是个女性的辉煌时代,性别决定了命运。我常常为丛红的贞操担心。她活得理直气壮,在我有家不能回的日子里,她像个太上皇。她觉得家里谁都对不起她。是她自己从这个苦难的家庭救了自己。她对妈妈说:你要我的钱,我给。把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白贴给你那个儿子,我可不干。
听她说这话,妈妈总是无声地落泪。
这时哥哥走到妈跟前,悄悄把二百元钱递过来。哥哥每月的工资都交了家里,妈没有想到他还有钱。她说:你的钱不是都交了吗?
哥哥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以前攒的奖金。
妈妈说:好孩子,你是这家里最懂事的孩子。说完她就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