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盘山是一条横贯南北很长的山脉,东南直达秦岭。这条山脉千山万壑沟沟岔岔的,有许多支脉,安口窑就离这腹地不远,不管你从哪路来都得从山上下来。看去它四面环山,山上生满葱葱郁郁的灌木和些矮乔,但又到处是黑色,煤窑色,裸露的岩石也是青青紫紫的狰狰狞狞的怪样。
安口是个镇子,有几条横横纵纵高低起落的街道,有几片人口稠密居住却蹩促的房房屋屋。那铺设柏油沥青的街道,被重载煤车长年碾轧凹出坑洼,撒着过往车辆遗落的煤渣炭末子,黑楚楚地印着汽车轮胎印子。居民区的巷道也是由高走低弯弯拐拐的,道两旁的房屋无一间不是斜眉歪眼的,或塌曲着檐椽,或瘸拐着门扇,扭着窗框子。这里居住的十有八九户是煤窑工人,再么是陶瓷工人。除此环山沟野还遍布着厂矿区域,有大片的楼宇建筑、生产生活设施,有中央的保密厂,军工厂,有文革“626”下来的医院,人们叫它“北京医院”。镇街上还设有省属矿务局,市属热电厂,县办的些许企业和事业单位。所以小镇虽然斜眉歪眼,倒是个流浪人出卖劳力谋生落脚处,香蕊大大长年累月就在这里混肚子。
来安口寻落脚的庄浪人不少,有的已经混上国营正式工人,月月领薪水,但是香蕊大大不可能混上那美差事,他的那个成分没人要他。数多年过去他还是四处寻活,啥活都干。
最初他下过煤井子,香蕊妈妈的一位娘家叔叔在井矿上当干部,才得到些安顿。此时尚无私人煤窑,也没有私人雇工的,能混上个零工是极难的事情。每遇“清理整顿”,他就自觉地“清退”了。他在陶瓷厂也干过,当搬运工,装车卸货的。还干过制陶,就是制作他曾经担运过的大缸、小缸,把它从泥土坯子烧制成器。当它从流水线各道工序上制下来,烧出窑,他惊叹:噢,那曾经让他挣断筋骨的东西就是这样制出的!他还在一只缸坯上偷偷地刻上“韩三河”三个字,等它出窑后去寻它,却没能寻见。但他感觉不少烧成的缸都留着他韩三河的手印,正像那“担缸”留在他肩膀脊背上的烙印,让他此后再看那缸,便格外有感情样,用手敲敲缸帮,当当当亮响,那缸内似熔铸着他韩三河在漫长的山道上晓行夜宿,含着他浑身汗水和肩膀头的血水。
“三河”是他的父亲为他起的名字,老人已经过世了,这个名字却让他有些会意父亲的心志和意愿。庄浪地面有三条河,芦葫河、水洛河,老早庄浪县就叫“水洛城”,还有一条就是庄浪河。这三条河都发源于那座横亘绵长的大山,六盘山。韩三河想,他会在这里寻到些活路,养家餬口的,不至于让他的老妈妈、女人和三个娃子饿死!若没有他在这里抓挖,并给屋里节省一张嘴,怕是她们早就断粮绝炊活不下去了。
他现下领着一支七八个人手的建筑队,各处找活干。说是“建筑队”,并非有房子盖,这年代各城乡尚不兴土木建设,更少有盖楼的。他啥活都包揽,诸如挖排水沟,挖埋自来水管道,栽电线杆子。他靠他大哥,就是那位当教师的在县上马马虎虎开了张“证明”,倒也奏效没人抓他或驱赶他。多时挖沟修路的活也难得到,公家的工程队在那里干着。那么就看哪个私人家里拆墙运土倒垃圾帮着干干,或是代买几车煤炭找车拉拉,哪怕不挣钱,给碗饭吃就干。总比闲下没得干,还要掏自己攒存的几个小钱买饭吃,好得多。只要今天既没掏钱,又没饿肚而白吃了饭,那就是他身骨的力气值价了!
镇子东街把口处居住着一户四五十岁的两口,据说两口是从哪个大城池下放的外来户,早在林彪副统帅搞“一级战备”城市疏散时,两口就跟随一家国营厂“疏散”到这山沟里。男的尚在厂里当老师傅,女的没工作,料理家务。但这两口有个嗜好,就是折腾那几间房子,从四十来岁到他们七八十岁这嗜好一直不衰不减,一直在盖房子。他们手里也没有多少储蓄积攒,莫过是下放时国家给的那几千元安置费,再就是老汉每月的工资,不高。
他们起初居住厂区福利房,嫌厂里分配的房子小,一赌气不住了,迁到这块街面住在两间也是歪眉斜眼的老屋内。初来时这院内还居住着旁家别户,那老宅窗是纸糊的格窗,门是两扇老门板对开,一开一关门轴户枢吱扭扭地响。他们把从大城市携带来的席梦思床立柜沙发一摆,那床腿柜脚须用瓦片木块撑垫,因为那地面即是圪圪垯垯凸凹不平的土地面。但是不多久,这老宅院一年换一个样,再一年又换个样。老两口为改造房子,经房管所办了私房购买手续,院内的旁人家也瞅着他两口像个有钱的主顾,忽一日捧出不知哪朝代的政府官家签盖公章的老宅地契,叫了声大哥大嫂,你们收下吧,看能给我三五百元吧,我不嫌少。三五百元在当时确算巨额了!当这两口捧起购得的老宅文契,他们的眼睛放光发亮了,抑不住喜悦的泪花。看来这两口最早也是农民出身,起码也是穷人家出身,他们有着浓厚的农民意识和对房地产的天性的热爱。
他们拥有了这座独家小院,他们盖房不是哗啦一下推倒重建,他们没有一次性推倒个啥再盖起个啥的财力和能力,只能是今年攒钱购几车砖,明年攒钱再买几袋水泥,看市场上哪里有处理废旧物的门门窗窗,便宜地买上几副,哪个厂有报废的要处理的钢筋水泥预制板,便寻个朋友说和说和购来。但是小十年后,这小院盖起了一座青砖到顶的二层小楼,旁边还有数几间红砖平房围着它。自然这对于韩三河是瞌睡遇到了枕头,老两口跟香蕊大大成了最要好的朋友,那座青楼就是韩三河的杰作!
而在尚无那座二层楼的时候,韩三河只是打听到这两口的特殊“嗜好”,这真是个好嗜好哩!这日他正倚在街口对面晒着太阳,跟街邻聊着这话题,那院门敞开走出一位衣着面貌半城半乡的女人,手提一只垃圾桶挣斜着身子。韩三河当即脸堆笑容迎了上去,称呼她“李家妈妈”。他也是才听说那家的老汉姓李。“李妈妈,咋能让你自己倒垃圾,我来帮你倒!”
说着他去接桶,李家妈却说:“不用,这点活累不着我,不重,我自己能行。”
听她说话的口音听不出她来自哪里,像来自几千公里路外。她年岁也不算老,比韩三河大不了十岁。他还是叫着李妈妈,夺过她手中的桶提到那边街角把垃圾倒掉了。笑嘻嘻地回来说:“李妈妈院内还有啥垃圾么,我来给你打扫。日后你有啥干不动的活,就直管传唤我干。”
李妈妈接过空桶说:“噢,那敢情好,谢谢了。可是不知你在哪儿住,住对面儿吗?”
他说:“我住在‘胶车社’,领着一个建筑队哩!”
“什么‘社’?”
“就是胶皮轮子马车社嘛,离李妈家不几步远!”
李妈妈一听又是马车又是建筑队的,当即就笑弯了嘴角。邀请一声:“噢,你来我那院里坐坐吧!”
这院子,靠后边那几间老宅已被改得土不土、洋不洋,屋内地面铺了层水泥,抹得平平光光的。前边院门两厢原先搭的天棚、矮屋全都拆除了,顿时敞亮了,墙根下堆着好大一堆土坯瓦砾和棚顶子废物。
李妈妈朝那堆废物觑了觑说:“他韩家叔叔,你看我家这小院怎么样,还豁亮吧?”
韩三河也瞅了瞅那堆垃圾,说:“豁亮,李妈妈家的院嘛还用说!只是那堆垃圾要倒掉了。”
“噢,你刚才说你在胶车社,你能赶来马车?”
“李妈妈,若是需要,我连汽车都能调来!可这点儿废土嘛,我肩膀拉几车就清除了!”
“那我得给韩叔叔多少工费?”
三河呵呵一笑,说:“我刚才说了是帮助李妈妈打扫院子的,倒些垃圾嘛,不要钱。”
这时李妈妈便朝那已为改观的宅屋喊了一嗓:“老头子——,你来招呼干活,我去给咱家客人做饭!”
李家爸也不太老,叫“老头子”是对丈夫的别称,如同南方人叫“老公”,当地女人呼男人为“娃大大”。
李家爸给韩三河让烟递茶,李家爸跟韩三河各拿把铁锨把废土垃圾抄到架子车上,韩三河说着“李爸爸你不动手,我来我来。”
这些垃圾须一车车拉到南河滩的垃圾场去,不能就近倾倒。三河满满装车拉了五趟,直到时过晌午,三河衣袄上蒙满灰土,肚内叽哩呱啦乱叫,李妈妈把一张矮饭桌摆在当院,围几只矮凳。
三河扑打了身上的灰土,在盆里洗了把脸才坐到饭桌旁。那饭,是一碗苞谷面糊糊,李妈妈叫它“棒子面儿粥”。街上买来的大饼,码了一摞,管饱,炒了一盘大葱煎鸡蛋,再就是一碟咸菜。韩三河大口地吞嚼着,着实吃了一顿饱饭,好像多少日子都没有吃得这么饱。
在后来的日子里李家爸还陪他喝几盅小酒,他一饥饿得没处走没处投时就来到李家。李家爸话不多,很老实的样子,李家的事务诸如盖房之类,都由女人主事。
此时吃着饭李妈妈说:“韩叔叔看院前头那块空地,能干点儿什么吧?”
“盖房嘛!”三河应着。
“噢,那敢情好,那么能盖个什么样的房呢?”
三河说:“那得看李家爸、李家妈想要个啥样的嘛,得有图纸。”
李家爸这时应声:“图纸我会画。”
李妈妈瞥了李家爸一眼,似嫌他说错了样,转对三河说:“根据图纸不行,得根据我备的材料长短、大小,能盖个啥样的房!”
三河连声应:“那是,那是,李妈妈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