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娃的床靠近大门,柴房旁边,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因为母亲身体薄得像纸一样,越来越没力气背他。在这里端屎端尿方便,气味也出得快,不至于弄得满屋子腌臜。在院子里剁柴,听得见喊。房门和大门并排着,开门见山,可以看见外面的晨雾飞鸟什么的,有时会有一只鹤停在对面池塘边的栎树上,神仙一样的身姿,让人眼里会崩出泪。肉娃躺在床上看景,也不会太枯闷。太阳出来,热舌头样直接伸进去,屋里也不会太阴郁。父亲不在家时,肉娃就经常看着母亲薄纸一样的身体勤劳地飘来飘去,看了很多年。
母亲起初也不是那么薄,只是瘦高一点,头发黑鸦鸦的,耷在脸颊上。母亲的脸黑瘦,坚毅,并不粗糙的线条里起伏着粗糙的激情。她的血总是烦躁地热着,她的身子就是让血给烤干了。有一次吵架父亲这么说。
父亲的一个师弟曾经和母亲好过。据说当初相亲时是两人一起去的,只是因为父亲高一点壮一点,母亲才跟了他,但是心里似乎对这个师弟一直怀着某种歉意。肉娃四五岁之后,跑了无数的医院,家里搞得破破烂烂的,一向刚强的母亲精神也垮了,两人就好了起来。师弟起初和师哥一起在外面揽活,刻个狮子雕个石龛什么的,有一段时间打过墓碑,后来都没干了,一些年轻人起来了,手艺没他们扎实,可是脑子灵活,肯钻营懂设计,擅长利用他们不屑的电动工具,活儿做得快,他们就没了市场。哥俩就一起去采石场下料,把采下的石头根据需要切割和敲打成不同的形状。这是粗活,没什么技术含量,会抡锤会操作器械就成,许多时候都是抬抬扛扛,给石头装箱,然后指挥吊车上货。
母亲一直和师弟好着,好得很烦乱,像吵架,这和母亲的性格有关,也和她的心情有关。
有一次师弟很久没来,来了,母亲两句话又把他气走了。母亲本来在厨屋里烧菜,这时肉娃就听到她甩盆子丢碗,接着风一样追出去。肉娃先是闻到锅里的蒜薹嗞嗞飘着香味,后来香味变成煳味,再后来有淡淡的烟从墙那边漫进房间。他就直着嗓子喊妈。肉娃的身体哪个地方都是软的,唯独嗓门浑厚结实。后来他看见母亲和师弟一前一后走进院子,母亲的表情很野,就像干了一件大活,又空洞又自信。肉娃在床上看到她,眼泪流了出来,愤怒与自卑压得眼皮像有千斤重。师弟则低着头,浑身透着委屈和柔顺。那次之后,肉娃就觉着,这个男人以后恐怕不会再来。果真,后来他就进了城,跟儿子住在一起,也找了一份工作。他们俩的事父亲很久之后也看出了一点苗头,但是家事繁杂,也没证据坐实,就不愿在这上面费心思。只是日月久了,两口子之间厌气得很,说话没有一点好颜色,常常夹枪带棒,连皮扯肉,最后两人眼里都呛出稀薄的泪水,擦都不用擦就干在火辣辣的眶子里。
肉娃夹在他们中间,日子很不好过,有时要屙屎屙尿,喊他们,他们也不理,只有拉在身上,他们才过来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接着快手快脚给他换洗。如果外面有太阳,会把他抱到外面的轮椅上。母亲会恨恨地说:“你怎么不死呢?”父亲会说:“怎么不死!”肉娃一声不吭,那时他还小,也习惯了这种待遇。山顶上程老汉瘫痪七年,老伴和儿子不耐烦,连裤子都不给穿,在板床上挖一个洞,底下再放一个破脸盆,冬天屎坨坨变成冰块夹在两腿间,都不管。肉娃从出生就躺在床上,十几年过去,还能保持起码的干净,父母已经付出太多了。不仅如此,他的床头还堆满了书,都是两位姐姐用过的破破烂烂的课本,还有小人书。他胸部以上部分还算正常,躺在床上很耐心地把这些书翻了无数遍,累了就瞪着眼睛望向屋顶。隔壁是厨房,中间一堵隔墙,灰色的瓦间结了很多蛛网,有的已经变成烟垢垂下来,一只六角形的笸箩高高吊在梁上,箩口盖着一层沉甸甸的蛛网。每年春节过后,母亲都会请一道符回来,连同少数的谷、玉米,有时会有土豆,一起吊到高处。有一年,土豆从笸箩里长出来,黄腥腥的嫩茎披头散发地垂下来,长势很茂盛。母亲就说:“咱家不会有什么喜事吧?”后来就听说二姐把自己嫁了,很热闹,酒席都是在那座遥远的沿海城市办的,没有惊动家乡任何人。知道家里穷,不方便,两位姐姐都自力更生,独自在外完成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肉娃不能不想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没多久,那黄腥腥的茎叶忽然一齐干枯,接着就听说二姐离了婚,还和人扯皮受伤住了院。父母就着急,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急也没用,转年第二茬土豆发芽的时候,她又把自己嫁了出去。然后就行踪不定,也不知道做什么生意。以后母亲就再不把土豆放在笸箩里。肉娃大姐生得没二姐好看,二十四岁才跟了一个四川的打工仔。两人也没办酒席,只领了证,后来生了一个儿子,日子过得很勉强。
“原指望她们帮忙贴补一下,可不都是白养一场?”“指望她们?当初我家那么穷,还不是挟了最后两床新絮带到你家?”母亲的意思很明白,女心外向,你这么巴望着就是错的。
肉娃渐渐能看清瓦底下的蜘蛛,能听到家蛇在墙角和横梁上游动的声音,能知道塘边栎树上的鹤掉了一根羽毛,能看到瓦上面伸过来的槐树枝和天上的流云……每每翻书累了,他就定定地望着屋顶,屋顶的瓦就像书页,被他一块块揭开,四周的一切都呈现在眼前……
但是有时他也会歇斯底里地发作,像野兽那样咆哮,简直不能想象这样瘦弱的身体怎么能发出那样大的声音。他会持续不断地叫,脖子上的血管暴得老粗,鼻翼凶猛地张开着。这时候他就是一只不可理喻的兽,一只痛苦的兽,可是身体却躺在床上一丝一毫都动不了。他的母亲会站在床头,冷冷地斜睨着他,脸上挂着奇异残酷的笑容。母亲的头发显得更乱了,身体也迅速干瘦下去,却绝不阻止他。父亲会坐在大门槛上,身体向前使劲弓着,狠劲地吸着烟,儿子呐喊的身形体现在他身上,但他却是沉默。最后,肉娃体力耗尽,脸色灰白,嘴唇哆嗦,上半身抽搐着,母亲却突然吼叫起来:“叫啊,叫啊,使劲叫啊!”肉娃再也叫不出来,母亲的声音却因为拔得太高而变了调,像镰刀刃一样锯人的心。
有一年两个姐姐和姐夫都约好了回山里过年。肉娃头天刚刚发作过,脑袋上一片青肿。先是母亲拿起床头的书抽他脑门,后来父亲冲进来,夺过去继续抽他脑门,一下比一下用劲。肉娃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最后还是母亲再一次把书夺回来,摔在父亲脸上,才停下来。
大姐家的还是原来那个姐夫,二姐带回的男人不知是第几任。他们围坐在堂屋桌前,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说话。最初他们打算把肉娃装进轮椅一起入席,肉娃铁青着脸不肯,就由他躺着。大家心里都有一种不满。先还是谈外面的经历与见闻,后来就谈肉娃,他们一点都不怕肉娃听见。“怎么这么犟?”“隔一个月就发作一回。”“脑子还清醒?”“书上的字全都认得,乘方开方都会,身体要好读书没问题。”“就是一个活鬼。”“死掉我们就省心了。”“我们老家有一家人,两个儿子都是傻子,老大傻得很老实,成天坐着不动,让他做点什么,完了他又回到那把椅子上。老二武气,精力充沛,整天大喊大叫,疯跑,还有破坏性,拔人家篱笆毁人家庄稼,把小牛从悬崖上推下去,把小孩往刺窝子里踢,那家人后来就把老二乱棍打死了。上面来人调查,村里都帮他们圆谎,说是从高处掉下来的。那日子过得叫遭孽!”“也有人叫我们不给他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