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龙电子厂车间里的气温比玩具厂和五金厂的都要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刺鼻的金属味儿,时间稍长点儿,嗓子火烧火燎的,又疼又痒。拉长说,那是焊接线路板上的电子元器件使用的金属锡的味道,对人体没什么危害的。金属锡的工业应用历史那么久远,真有什么危害,不早被替换了?另外,相比玩具厂和五金厂,电子厂的流水线基本实现了自动化,离工业4.0的标准估计也差不了几毫米,用工减少,能替代的环节都用了机器,两个操作工人之间的距离足有5米远,坐在流水线前,要持续低着头,心无旁骛,就着头顶的LED灯,盯着朝自己面前传送过来的线路板,灵巧地把一个个米粒大小的电阻,用小镊子夹着,插进针眼儿大的开孔,送入下一道焊接工序,容不得你有分秒的懈怠和走神儿。而且走进车间之前,要穿上水蓝色的防静电工服,戴上同样颜色的工作帽和口罩,过除尘通道去除尘。好端端一个人裹得严丝合缝,只一双眼睛露在外边,走近了反复端详,才分得清张三李四,姐妹们之间想知会点什么,要凑近了,尽可能大声儿,对方才听得清楚。
这让习惯了无拘无束的麦子极不适从。想起念书那阵儿,赶上收麦季节,学校里总放几天假,老师和学生都赶回村,帮家里收麦子。弯腰在麦垄上,扑着身子一镰下去,黏在麦子上的败叶和霉变的尘埃腾起来,呛得麦子不住地咳嗽,不一多会儿,一张脸就变成了小花脸,吐出来的唾沫也黑乎乎的一团黏稠。即便这样,麦子也不情愿把妈妈下田前塞给她的口罩戴上。你想啊,那么热天,毒太阳晒到衣服上,皮肉都是滚烫的,再把嘴捂严实,太遭罪了。
这儿却是莞城。玩具厂、五金厂、电子厂。这儿是工业流水线。流水线上的操作规程丁是丁,卯是卯,容不得一丝儿马虎,谁敢偷着把帽子和口罩摘下来,发现一次,扣当月奖金。发现3次,就只有换厂子一条路走了。
掰着指头算,这是麦子来莞城打工的第4个年头了。3年里,麦子换了不同行当的3家厂子。换厂子可不像割麦子。亲戚的,邻居的,各家长势差不多,麦秆薄一点厚一点,用力多少的差池而已。不同的工厂,活儿不一样,要求和管理也不一样,每换一家,即便经历过岗前培训,也要一段时间去适应。所以甭听老板们屡屡向政府倒苦水,抱怨工人难伺候,一言不合就离职,其实他们心里门儿清,工人们凡能待下去,谁也不愿折腾着轻易跳槽的。
回去出租屋的路上,麦子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僻静小路。斑驳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榕树叶子,黏在麦子的脸上,闪烁不定的,恰好呈现出了她的心情。麦子在心里反复问自己,这次跳槽是不是太过草率了?五金厂的活儿是苦了点,强度大,技术含量不高,两年多干下来,皮道子和手指头,都变粗了,走在街上,回头率和搭讪率直线下降,但五金厂工资真不算低,又轻车熟路,闭着眼都知道快速接头的螺丝该拧几圈儿。大公鸡调去了远在惠州的分厂,说好半年后回来,至今也不见风声水响。五金厂的那些烦心事儿都翻片了。要不是金龙电子厂离自己的出租屋更近,麦子说什么也不会跳槽来这里,从头做起,从头适应的。
继续往前走,就看见了路边的稻田。在寸土寸金、遍地工厂的莞城,稻田可是稀罕物。按王婕的说法,莞城这地方,空闲的土地可都是钱堆子,守一块儿下来种庄稼比守身还不易,对它虎视眈眈的人太多了,哪像自己老家,村里走到镇上,大路小路是一律从无边的麦田间游过,撂荒一片,也不会有哪个心疼。
出租屋离稻田并不远,不上班的时候,一个人孤单了,推开窗户,望一会儿稻田,麦子就沉入了对老家无边无际的麦地的想象,心渐渐地安静了下来。这一小块儿稻田,成了麦子思乡的安慰剂。这两年却渐渐失灵了。麦子发现再去看那稻田,心里浮起的竟满满都是烦躁和悲凉,而且似乎听见老家田野里的麦子在摇头晃脑地鼓噪,一声声地喊自己。喊自己回家,回到它们中间去。这喊声越来越喧响,麦子怀疑是因为常年窝在车间里,持续的噪音污染影响了自己的听力。她看过一本叫《一平方英寸的寂静》的书,两个美国人写噪音污染的,不看不觉得,看了才触目惊心。但麦子不过是流水线上的普通工人,相比那些个机器零件,也就多了血肉、感情而已,彻底躲开噪音污染,简直是痴人说梦。这就像北方出现的雾霾天,只要你活在那儿,管你高低贵贱,都要呼吸吧。呼吸你就不可能例外。开始的时候,麦子去找过几次医生的,还拍了片子,查了外耳、中耳和内耳,也都没发现炎症或耳膜破裂的症状。医生怀疑麦子是不是幻听。麦子问什么叫幻听。医生解释说,幻听的意思就是一切声音都来自你的想象,其实根本不存在,这应该是抑郁症的显性表现之一,并建议她去看心理科。麦子没拒绝,也没真的听进去。幻听就幻听吧,除了睡眠不太好,也没影响生活和工作,就自己家里的情况,能省就省点儿吧。虽然听大公鸡的劝,春节后去看了莞城市中心医院那位慈眉善目的心理专家,吃了小半年儿的药了,但麦子从心眼儿里并不认为自己已病入膏肓或不可救药。她觉得自己健康着呢。特别健康。
麦子从小讷言寡语,小学到初中,都不是活跃分子,尤其跟风转去离家更远的梨花镇中学后。梨花镇中学风气正。周一到周六,学生们教室、厕所、寝室三点一线,老师个个如母鸡抱窝,对学生盯得紧,上个厕所都不允超过5分钟,一路小跑才赶得回来,每两周留半天儿休息时间,让学生回去家里换一下要洗的衣服。在学校里,麦子最怵课堂提问,老师把问题念出来,犀利的目光在学生脸上雷达一样扫来扫去。麦子每次都祈祷千万不要喊了自己,想答案的心思早飞了。往往这时候,老师就喊出了“苏麦子”三个字。麦子愣怔半天,涨红了脸,扭着身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回个三言两语,也前不搭后,声音比蚊虫飞过还小,或者直接说完“不会”两个字儿,木木地杵在那儿。老师一脸扫兴,几次三番后,不太再去搭理麦子。小麦乐得逍遥,心里又觉着委屈:干吗那么大嗓门儿?又不是嗓门大就有理,就能答对了,这老师也真烦人,提问到麦子的问题,就像专业运动员隔网劈杀过来的羽毛球,一个比一个刁钻,而且快如闪电,让她这样只会接来挡去的纯业余横竖无法招架。
班主任悄悄去麦子家里做了一趟家访,几次三番地找她谈心,鼓励麦子用心念书,课堂发言要积极,锻炼自己的胆量和思维,提高自信,争取明年考上一高。麦子嗓子眼儿里答应着,课堂表现并不见改观,到期末,考试的名次出来,班主任灰着脸,彻底死了心。麦子把成绩单拿回家,也没见到爸妈的好脸色。
趁着爸爸下田的间隙,麦子试探着和妈妈商量,说自己真不像弟弟豆子,读书像喝书,生下来就是直奔北大清华去的,与其这样点灯熬油白吃苦,还不如闪过年随村里姐妹们去广东打工,挣个仨瓜俩枣回来,一来给家里减点压力,二来还能让豆子一门心思都放在念书上,不再心有旁骛。
妈妈叹口气,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麦子以为没下文了,想着第二天上午还赶回学校里去复习。吃早饭时,爸爸竟然对她说,闺女啊,昨天你跟你妈说的事,夜里你妈都说了给我。我想着呢,也是个理儿。你瞧咱村啊,大街小巷哄哄乱乱的热闹,赶明儿年一过完,呼啦就再找不见人影,老头老太太死了抬棺材都找不够人手。大凡有点本事,有点门路,都天南地北做工去了。具体到咱家,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你奶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要人伺候着,你妈走不脱。我的肝硬化也不见好转,医生反复叮嘱不能负重,外出打工只能是一辈子的念想了。咱这个家境呢,也真要个人出门挣点钱贴补。所以这书你愿意接着念,我和你妈不强求你出去,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你和豆子。要是想现在下学去打工呢,我们也不拦你,只要将来甭说是爸妈强逼你下的学就成啦。
麦子心里酸酸的,但自己先伸出了腿脚,怎好再蜷回来呢?就郑重地对着爸爸点了点头。
吃完正月十五的元宵,麦子一个人去田里转一圈儿。她是去看自家地里那些麦子,去和它们告别的。
时序已立过春,一垄垄的青苗还呈现着深黑颜色,根部一色的枯干麦叶,上部的嫩叶顶层薄霜,抵抗着寒风的欺凌。麦子的眼前浮现出麦收时节从学校回家帮爸妈收割的情形:无边无际的金黄随风起舞,一直铺向天边。摇曳的麦穗,弥漫着的生殖气息,蘸着月光的镰刀,爸妈和邻居们脸上的兴奋和疲惫,轰鸣的收割机来回奔忙,遗落在田垄间的麦穗被妈妈一遍遍弯腰捡起来……从今天起,自己就将离它们远去,再不能周末或假期的空隙来坐一坐,瞅着它们发芽,一天天成长,陪它们说话儿。看它们从春风里返青,起身儿,分蘖,甩穗儿,灌浆,结出一粒粒饱满的籽实,被一镰镰割下来,运回打麦场,脱下麦糠,装入袋子,抱回自己家里。麦子又想,也许过几年,还会回到它们中间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谁知道呢?麦子的心里像有一把梭子在来回织着。
火车呼啸着,穿府过县,带走了麦子,也带走了麦子山高水长的牵绊。沿途多起来的青绿,一闪而逝的稻田,城市的流光溢彩,让麦子兴奋了一会儿又归于平静。背着行李卷儿下火车,出来站口,还没看青春火车站的大模样儿,麦子就和村里的姐儿们走散,稀里糊涂上了凤鸣玩具厂接工的中巴车。在中巴车上,招工人员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向他们介绍厂子的种种好和福利待遇,麦子听着,以为简直不是进厂,而是进了《西游记》里的福地洞天,一时间云里雾里。
等安顿下来,跟着同一批来的姐妹,走进凤鸣玩具厂的巨大车间,麦子却如同当初走进梨花镇中学的合堂教室,突然感受到了源源不尽的忐忑和孤单。以致后来一块儿说起初进厂的感觉,姐妹们都为麦子产生那样的情绪而惊诧不已。只有年龄最大的文琪姐“嗯嗯”地点头,表示认同。说几年前自己来莞城,第一天走进另一家工厂的车间,也是和麦子一样的感觉。这样子的人性格大抵都内向,心事重。麦子是新人,年龄又小,大家以后多体贴她。姐妹们不住地点头。这以后,路月琴、王婕和孙小茗等几个女孩子渐渐地主动招呼麦子,并且和文琪姐一起,成了麦子能够说到一块儿玩在一起的朋友。有她们在,麦子不觉得孤单,虽然也想家,想爸妈,想田里那些麦子,但并没有滋生过特别强烈的回家的念想。
可是,才几年工夫,要好的姐妹纷纷生出变故,作鸟兽散,去了不同的地方,抱团取个暖的机会都没有了。这样想着,离出租屋越近,麦子越觉察了孤单和悲伤的强大、锋利和无所不在。它们不但扎进了麦子的身体,还深深地扎进了麦子的灵魂,生出了繁茂的根系。
凤鸣玩具厂是一家以毛绒玩具为主打产品的厂子,据说当年因为中标为北京奥运生产福娃而声名大噪,省市领导都来视察,到现在,不少产品也直供给迪士尼、麦当劳和肯德基等大客户。虽说时过境迁,已不比鼎盛时红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生产和生活条件相对还是不错的,工人有自己的宿舍,还享受饭补。第一份工落到这样的厂子,麦子心里还是有些小庆幸。
分配给麦子的第一份工作貌似简单:就是把完活儿的各种毛绒玩具的头脚方向理顺了,装箱,一层层码好,推放到传送带上去。拉长叮嘱文琪姐带麦子车间里走一圈儿,在流水线前看了几分钟,做了几下示范,就算是岗前培训,然后领着麦子去衣帽间穿了工服,直接上了岗。
麦子站在那儿,举目四望,偌大的车间,十几条生产线,几百号一样白色工服的工人各自忙碌着,像羊群在田野上走动,又像期末全校的同学一起在大操场上考试,场面蔚为壮观。麦子心里有几分得意,为找到了一轻省活儿而高兴不已。
一个班上下来,麦子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因为干活的时候,两只手稍慢一点,立马就有一堆毛绒玩具嗷嗷叫着涌过来,需要连抓带掐,手忙脚乱地去应付,才接得上来。十几分钟过去,贴身的衣服都湿透了,黏答答地粘在皮肉上,怎么着都不舒服。除了中午30分钟吃饭时间,麦子愣是头脸都没抬。这一天下来,骨头都散了架,浑身没一处不疼的。
跟着姐妹们一起回到宿舍,换了衣服,匆匆吃了晚饭。孙小茗提出去逛街,麦子却苦着脸,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儿,眼泪都下来了。孙小茗问麦子怎么了。麦子说胳膊腿都硬的,木的,都不听使唤了,就想赶紧找张床躺下睡觉,一觉睡死过去不再醒来才好呢。路月琴和王婕一起撺掇,嘁嘁喳喳地说,傻麦子,累一天躺下睡觉是一种休息,逛街看帅哥也是一种休息嘛。快走快走,一起去喽!还是文琪姐走过来,拦住了小茗几个人,说算了,我陪你们去吧。麦子和你们不一样,头一天上班,都累成狗了,想想你们当初,是不是比她还惨?就改天再喊她吧。这才给麦子解了围。
麦子几乎凭着本能摸到自己的床铺,爬上去,蒙了被子,脑袋还没挨枕头,就打起了鼾儿。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文琪姐拍打着被子喊了好几声,麦子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不停地摇晃着昏沉沉的头脑。
玩具厂工资不高,新入职的工人一个月才2000元,单班8小时,可以加2小时班,厂子里按15元/小时支付加班费,好在厂子里有免费的职工宿舍,这是大多数工厂不具备的,工人不必再操心去外边租房子,省了一笔开支,安全问题也解决了,每周还有小半天儿休息时间。这样算下来,一个月净挣小3000元呢。麦子想,爸妈在家里种地,风里来雨里去,累死累活,扯到头每亩地也就挣个五六百的样子,3000元已经不少了。
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麦子高兴得像中了彩头儿,鼻子眼睛里都是藏不住的欢喜。麦子签了字,心里怦怦狂跳着,把装钱的信封揣进贴身的口袋,马上就有一股热乎乎的暖流溢出来,弥漫了全身。
麦子就想好了,要把第一个月的工资留下自己吃饭和少许零花的之外,剩余的都寄回家去,也好让爸妈分享一下自己闺女挣了钱的欢喜。
去邮局的路似乎比平时短了许多,麦子的脚步也明显有了更足的弹性,想着爸妈拿到汇款单看了又看的高兴样子,麦子几乎要跳起来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向周边看了看。正是午后时分,太阳毒得很,快赶上老家收麦时节了,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马路上不见几个人走过,如果不是发现对过反方向走去的人影特别像文琪姐,麦子也不会停下脚步。麦子踮起脚尖儿,使劲儿喊了一嗓子“文琪姐”,对方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把头戴的宽沿凉帽向下拉了拉,又疾步向前走去。麦子想再喊,一辆渣土车轰隆隆驶过来,卷起的尘埃一下子迷住了麦子的眼睛,待她揉几下再睁开时,眼前已不见一个人影。也许是自己一时眼花认错了吧,麦子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赶紧加快了脚步。
吃晚饭的时候,在食堂遇到了文琪姐,麦子说,姐你中午是不去逛街了?我去邮局的路上看见你从外边回来,隔着马路喊你都没听见似的。文琪一脸懵懂,说不会吧,我一直在厂子里呢。麦子抿嘴皱眉想了想,说也许吧,反正那人挺像你的。
——唉,这几年,自己的脚步咋就越来越慢了呢?总不是未老先衰吧?这衰老也忒快了。不管是不是,快乐的日子却稍纵即逝。如果有可能,麦子真的愿意回到年少时候那些懵懂无知的日子里去。但麦子知道,就像出租屋窗外的稻田,就像老家田野上的麦子,年复一年,青了黄,黄了青,今年的却再不是去年那些,如同厂子里的姐妹,远看花花绿绿,实际上已换过好几茬了。